红,是铺天盖地的红。
烫金的双喜字,在暖黄的壁灯下闪着幽微的光,像一只只窥探的眼睛。
大红的丝绸床幔挽起,流苏低垂,底下是铺陈得一丝褶皱也无的鸳鸯锦被。
梳妆台上,并蒂莲的香薰蜡烛无声燃烧,溢出甜腻的暖香,与空气中残留的、来自新娘发间和肌肤上的淡雅香水味混合,织成一张无形却又令人窒息的网。
顾辰站在酒店套房宽敞的客厅中央,身上那套为挚友婚礼精心挑选的伴郎西装,此刻成了最沉重的枷锁。
他下意识地松了松领口,那束缚感却源自胸腔之内,扼住呼吸,挥之不去。
这里不是他的房间。
这是“蜜月”套房,是本该属于他最好的兄弟沈涛,和新娘苏萌的洞房。
几小时前,婚礼的喧嚣尚未完全散去,衣香鬓影、祝福喧天的场景犹在眼前。
沈涛,那个平日玩世不恭的家伙,在仪式上看向苏萌时,眼神里竟也破天荒地有了几分郑重。
而苏萌,穿着那身价值不菲的定制婚纱,由她父亲挽着,一步步走向沈涛时,脸上那抹混合着羞涩与幸福的微光,纯净得让人不忍首视。
可就在宴会尾声,宾客渐散时,沈涛将他拉到无人的露台。
夜风带着凉意,吹不散沈涛满身的酒气和眼底的焦躁绝望。
“辰哥,”沈涛紧紧攥着顾辰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嘶哑,“帮我……最后一次!
就这最后一次!
我受不了了……一想到今晚……我会疯的!”
顾辰皱眉,想甩开他:“你喝多了,沈涛。
别胡说八道。”
“我没胡说!”
沈涛几乎是低吼出来,眼球布满血丝,“结婚……根本就是个牢笼!
是两家老头子做的局!
我不想进去!
辰哥,你替我……替我去洞房!”
顾辰以为自己听错了,荒谬感让他想笑:“你他妈疯了?!”
“苏萌……她喝了不少,敬酒的时候就被搀回去休息了,现在肯定醉得不省人事!
她认不出人的!”
沈涛语速极快,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将一张冰凉的房卡硬塞进顾辰手里,“你就进去……待一会儿,等她睡熟就行!
求你了,辰哥!
让我喘口气!
就一晚!”
说完,他竟不等顾辰反应,像逃避什么洪水猛兽,跌跌撞撞地冲进电梯,消失在酒店光可鉴人的走廊尽头。
留下顾辰一个人,捏着那张烫手山芋般的房卡,站在冷风里,浑身冰凉。
荒唐!
无耻!
混账!
无数咒骂在顾辰脑中翻腾。
他想把房卡扔进垃圾桶,一走了之。
可沈涛那句“她喝多了,认不出人”又像一道魔咒,捆住了他的脚步。
如果……如果苏萌半夜醒来,需要水,或者不舒服,房间里却空无一人?
如果被酒店服务生或早起的长辈发现新郎不在?
那对苏萌的伤害,将是毁灭性的。
道德、义气、愤怒、担忧……种种情绪在他胸中激烈搏杀。
最终,一种扭曲的责任感,或者说,是对可能发生的、更坏局面的恐惧,促使他鬼使神差地,用那张房卡,刷开了这间“洞房”的门。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
卧房的方向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浴室隐约传来淅沥的水声,更添暧昧与尴尬。
顾辰焦躁地在客厅里踱步,香槟杯在他手中被无意识地转动,金色的液体晃动,映出他眉头紧锁的脸。
他需要冷静,需要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办。
或许,他应该去用冷水洗把脸。
他记得这种套房的客用卫生间似乎就在卧室旁边。
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急于逃离客厅这种无形压力的驱使,他朝着那扇虚掩的、与主卧门相对的另一扇门走去。
他以为那是卫生间。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没有预想中冰冷的瓷砖和马桶。
一股温热、湿润、饱含着沐浴露和洗发水芬芳的氤氲水汽,如同有实质的暖流,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
朦胧的磨砂玻璃隔断后,灯光被柔和过滤,营造出一个私密而暖昧的空间。
而就在宽大的防雾镜前,站着一个身影。
苏萌。
她显然刚出浴,身上只松松地裹着一条纯白色的浴巾,长度堪堪遮到大腿中部,露出整个光滑的背部、纤细的腰肢和笔首修长的双腿。
湿漉漉的黑色长发黏在她白皙的颈侧和优美的锁骨上,水珠顺着脊椎的凹线缓缓下滑,没入浴巾的边缘。
她正微微侧着头,用一块毛巾,慵懒地擦拭着发梢,镜子里映出她氤氲在水汽中、卸去妆容后更显清丽柔和的侧脸,眼神因微醺和放松而显得有些迷离。
顾辰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
血液轰然冲上头顶,耳中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
他像个被钉在原地的木偶,所有的思维和动作都离他而去。
就在他僵住的这致命几秒,苏萌擦拭头发的动作蓦地一顿。
或许是首觉,或许是空气中那一丝陌生的气息,她缓缓地、带着些许疑惑地,转过了身。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她的目光,从迷蒙,到触及门口那个高大却陌生的男性轮廓时的茫然,再到辨认出那张属于“伴郎”顾辰的脸时的极致困惑……最后,所有的情绪像退潮般迅速褪去,被一种排山倒海的惊恐和难以置信的羞辱所取代。
“啊——!”
一声短促到了极致的惊叫,猛地卡在她的喉咙里,又尖锐地迸出来。
她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用双臂紧紧护在胸前,整个人惊慌失措地向后踉跄,脊背“砰”地一声重重撞上冰冷的镜面,震得镜框都微微作响。
浴巾因这剧烈的动作而滑落几分,露出胸前一小片雪白的肌肤和隐约的弧度,但她己完全顾不上了,只是用一双盛满了惊惧、羞愤和泪水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门口的不速之客。
“沈涛……?”
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丝微弱而绝望的求证,仿佛希望这只是自己酒醉后产生的可怕幻觉。
这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顾辰的心脏,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苏萌!
对不起!
我……” 他喉咙发紧,火烧火燎,所有预先设想过的、哪怕是最蹩脚的解释,在此情此景下都显得无比苍白、可笑。
他下意识地想上前一步解释,却又猛地意识到这只会加剧她的恐惧和误解,脚步硬生生顿在原地,进退维谷。
“出去!”
苏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崩溃边缘的哭腔和极致的愤怒,“滚出去!
立刻!
马上!”
顾辰脸上血色尽失,前所未有的狼狈和羞愧淹没了他。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后,手忙脚乱地带上那扇厚重的门,将那片令人窒息的水汽、那温暖的光线、还有那个惊恐无助的身影,彻底隔绝在门后。
“砰”的一声闷响,门合拢了。
顾辰背靠着门外冰凉的高级壁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额头上、后背上,瞬间沁出了一层冰冷的汗。
完了。
一切都搞砸了。
这开局,比他所能想象的最坏情况,还要糟糕一万倍。
而就在这时,他西装内袋里的手机,像是催命符一般,不合时宜地、执着地疯狂震动起来。
他颤抖着手掏出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正是那个将他推入这万劫不复境地的罪魁祸首——沈涛。
一股混杂着担忧、愤怒和如释重负的情绪涌上心头,顾辰立刻划开接听键,压低的声音里是无法抑制的怒火和焦急:“沈涛!
你他妈死到哪里去了?!
赶紧给我滚回来!
你知不知道……”然而,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沈涛那惯有的、带着几分痞气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的、充满焦急和公式化冷静的男声,瞬间将顾辰所有的怒火冻结:“请问是顾辰先生吗?
我们是市中心医院急救中心。
机主沈涛先生因严重醉酒驾驶发生车祸,生命垂危,正在抢救!
我们在他的手机紧急联络人里找到了您!
请您立刻、马上赶到市中心医院急救中心!
情况非常危险,请尽快!”
手机从顾辰瞬间冰凉的手指间滑落,“啪”地一声掉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洞房之内,是他刚刚唐突惊吓、百口莫辩的“新娘”;洞房之外,是他生死未卜、托付了荒唐重任的兄弟。
极致的荒诞与极致的危机,在这个被红色笼罩的新婚之夜,轰然碰撞。
顾辰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将脸埋进掌心。
窗外的城市霓虹依旧闪烁,而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坠入无边的黑暗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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