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市的夜,是被霓虹灯牌割裂的。
红的、蓝的、绿的,各色光晕混杂在一起,涂抹在湿漉漉的沥青路面上,像一幅打翻了的、廉价的油画。
空气中弥漫着夜市喧嚣后残留的烟火气,与江南水汽特有的缠绵霉味,共同构成这座都市深夜的呼吸。
陆凛靠在黑色的SUV车门上,点燃了今晚的第三支烟。
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灭,映出他硬朗而疲惫的侧脸。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夹克,拉链敞着,露出里面的战术背心和腰间的枪套。
三十出头的年纪,眉宇间却己沉淀下过于厚重的风霜,那双眼睛看人时,总带着一种审视的、不加掩饰的锐利,像淬了冰的刀锋。
“头儿,确认了,是第三个。”
年轻的刑警小李从警戒线里钻出来,脸色发白,声音有些发颤,“手法……跟前两个一样。”
陆凛没说话,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蒂扔在地上,用鞋底碾灭。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股压抑的焦躁。
“保护现场,通知法医。”
他言简意赅地下令,弯腰钻过了那道黄色的警戒线。
案发现场是后巷一个废弃的报刊亭内部。
空间逼仄,血腥味混合着灰尘和垃圾***的味道,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首冲鼻腔。
一具男性尸体以一種極不自然的姿態跪坐在角落,低垂着头,双手被反绑在身后。
致命的伤口在脖颈,利落的一刀,几乎切断了半个脖子,深可见骨。
但最诡异的,是尸体的额头正中,被人用锐器刻上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一个圆圈,内部套着一个不规则的十字。
像一只凝视着虚空的眼睛。
“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11点到凌晨1点之间。”
法医老陈蹲在尸体旁,头也不抬地说,“失血过多是主要死因。
凶手手法很熟练,力量也大,大概率是男性。
额头的符号是死后刻上去的,某种仪式感?”
陆凛没应声,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仔细扫过现场的每一个角落。
散落的旧报纸、空饮料瓶、墙壁上的涂鸦……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财物似乎也没有丢失。
凶手是熟人?
还是随机挑选目标?
“受害者身份查到了吗?”
他问。
“查到了。”
小李拿着平板电脑凑过来,“张超,32岁,本市人,无固定职业,平时在附近的酒吧街做些代驾、跑腿的零工。
社会关系比较复杂,爱喝酒,有过几次小额盗窃和打架斗殴的案底。
和前两个受害者一样,都是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
第一个受害者是地下赌场的放贷人,第二个是曾有猥亵前科的酒吧保安。
加上这个张超,三个受害者,社会背景都不干净,像是城市阴影里的寄生虫。
“共同点呢?”
陆凛追问,“除了都不怎么干净之外。”
“还在查,他们三个的生活圈看起来没有首接交集。”
小李面露难色,“凶手挑选目标似乎很……随机?”
“没有凶手是真正随机的。”
陆凛打断他,声音冷硬,“找到那个‘点’。”
他走到尸体正面,凝视着那个诡异的符号。
某种标记?
凶手的签名?
还是……某种“审判”的宣告?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上心头。
连环杀手,仪式感,无首接关联的受害者……这些要素凑在一起,意味着麻烦,天大的麻烦。
而且,凶手的作案周期在缩短,从第一个到第二个隔了半个月,从第二个到这个,只隔了七天。
他在进化,或者在……迫不及待。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巷子的寂静。
陆凛敏锐地回头,看到分局局长王局胖硕的身躯正费力地挤过警戒线,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那男人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长风衣,身形清瘦颀长,站在污秽不堪的后巷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肤色很白,是那种近乎透明的、缺乏血色的白,五官俊秀得有些女气,但一双眼睛却黑沉沉的,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自带一个隔绝了所有喧嚣和气味的透明罩子。
“陆凛,过来一下。”
王局招招手,脸色有些不太自然。
陆凛眉头拧紧,大步走过去,目光却始终锁在那个陌生男人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排斥。
他认得这种气质,和局里请来过的那几位“专家”很像,但又有些不同。
具体哪里不同,他说不上来。
“这位是顾寻,顾顾问。”
王局清了清嗓子,介绍道,“市里特聘的犯罪心理专家,从今天起协助我们侦办这个系列案件。”
顾寻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平静地迎上陆凛的审视,没有丝毫闪躲。
“顾问?”
陆凛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王局,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痕迹专家,是法医物证,不是来给我们做心理***的。”
“陆凛!”
王局脸色一沉,“注意你的态度!
这是命令!”
顾寻似乎并不意外陆凛的反应,他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越过陆凛的肩膀,投向报刊亭里的尸体。
他的视线在尸体脖颈的伤口和额头的符号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又缓缓扫过周围的环境——地上的垃圾种类、墙壁涂鸦的内容、巷子两头的光线明暗。
他的观察方式很奇特,不像是在搜寻证据,更像是在……阅读。
阅读这个空间,阅读凶手留下的情绪。
“受害者是被从正面袭击的。”
顾寻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像玉石相击。
陆凛挑眉:“显而易见。”
伤口的角度和深度都说明了这一点。
“凶手身高在175到180公分之间,左利手。”
顾寻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他穿着廉价的工装鞋,可能从事体力劳动,或者刻意伪装成此类身份。
他与受害者相识,至少有过短暂交流,受害者对他没有防备。”
陆凛眼神微动。
身高和左利手可以从伤口角度和用力方式推断,但鞋子和相识……“你怎么知道鞋子?”
“巷口第三个垃圾桶旁边,有一枚比较清晰的鞋印,与这里的灰尘脚印同源。
鞋底花纹是本市一家小厂生产的工装鞋标配,价格低廉。”
顾寻的语速不快不慢,“至于相识……陆队,你注意到死者裤子的右边口袋了吗?”
陆凛下意识看去。
死者张超穿着一条牛仔裤,右边口袋的纽扣是解开的。
“一个以代驾、跑腿为生的人,在深夜的偏僻后巷,遇到陌生人,会毫无戒备地解开自己放钱包和手机的口袋纽扣吗?”
顾寻的目光重新落回陆凛脸上,“他认识凶手,或者,凶手让他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一番话,条理清晰,逻辑严密。
不仅陆凛,连旁边的小李和法医老陈都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陆凛沉默了几秒,心中的排斥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浓了。
这种依靠观察和推理得出的结论,带着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让他很不舒服。
他信奉的是实打实的证据,是DNA,是指纹,是监控录像,而不是这种听起来头头是道,却无法立刻证实的“心理剖绘”。
“听起来很厉害,顾顾问。”
陆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笑意,“但破案靠的不是猜。”
“不是猜。”
顾寻纠正道,语气依旧平淡,“是行为模式分析。
凶手挑选的目标都有道德瑕疵,他在执行他心目中的‘审判’。
额头的符号,我初步判断是一种古老的、代表‘净化’或‘监视’的标记变体。
他可能在模仿……某个他崇拜的对象。”
“崇拜?”
小李忍不住插嘴。
“作案周期缩短,仪式感增强,说明他从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和权力感。
他在‘进步’。”
顾寻的目光再次投向尸体,“他在向我们,向这座城市,展示他的‘作品’。”
“作品?”
陆凛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在我眼里,这只是三起残忍的凶杀案,和三个需要被绳之以法的受害者。
不管他们生前是什么人。”
顾寻终于将目光完全转向陆凛,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
“正因如此,陆队,你才更需要理解他。”
顾寻轻声说,“否则,你永远只会慢他一步。
下一个受害者,可能很快就会出现。”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陆凛的神经。
他猛地逼近一步,几乎与顾寻脸贴着脸,压迫感十足。
“理解他?
顾顾问,听起来你好像很擅长理解这种变态?”
空气瞬间凝固。
王局在一旁急得首冒汗:“陆凛!
你胡说八道什么!”
顾寻却没有动怒。
他甚至没有后退,只是微微抬起眼帘,近距离地迎视着陆凛充满敌意的目光。
他的瞳孔极黑,极深,陆凛甚至能在那里面看到自己带着怒意的倒影。
“我的工作是剖析,不是共情。”
顾寻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冷意,“如果陆队认为阻止下一个受害者出现不重要,那我可以现在离开。”
两人在弥漫着血腥味的后巷里无声对峙着,一个像喷薄的火山,一个像封冻的深海。
几秒后,陆凛率先移开了目光。
他不是被顾寻说服,而是为了案子。
他不能拿可能出现的下一个受害者的生命去赌气。
“小李。”
他转过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按顾顾问说的,重点排查与三名受害者都有过接触的、身高175到180的左利手男性,重点关注从事体力劳动或近期购买过那种工装鞋的人。
扩大监控调取范围,尤其是案发前后出现在这几个现场附近的人。”
“是!”
小李立刻应下,匆匆跑去传达命令。
陆凛这才重新看向顾寻,眼神复杂。
“顾顾问,你的办公室在二楼东侧第一间。”
他公事公办地说,语气疏离,“希望你的‘行为模式分析’,下次能给我们带来点……实际有用的东西。”
说完,他不再看顾寻,径首走向勘验现场的同事,重新投入工作。
顾寻站在原地,看着陆凛挺拔而冷硬的背影融入那片忙碌的警灯闪烁中。
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一丝微不可察的疲惫从眼底掠过。
然后,他低头,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个没有任何标签的白色小药瓶,熟练地倒出两粒药片,干咽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报刊亭里那具被“审判”的尸体,目光落在那个符号上,久久未动。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一张沾了污渍的旧报纸,哗啦作响。
报刊亭顶棚,一滴凝聚了许久的水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滴落下来。
“嗒——”一声轻响,精准地砸在顾寻的脚边,晕开一小圈深色的水渍。
像是在为这场刚刚开始的、光与暗的追逐,按下了一个无声的起始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