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戎的风，像裹着砂砾的鞭子，抽打在送亲队伍的红绸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沈未晞端坐在颠簸的马车里，一身繁复华丽的嫁衣，如同沉重的枷锁。
她指尖冰凉，面上却是一片恰到好处的苍白与麻木。
车帘偶尔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外面苍黄的天穹和远处地平线上那座黑沉沉的巨大轮廓——北戎王庭。
像一头匍匐在荒原上的巨兽，正张开大口，等待着吞噬一切。
她是南月国的六公主，亦是今日这场和亲戏码的主角。
名义上，是两国友好的象征；实则，她是南月皇室精心挑选的弃子，用来安抚北方这头嗜血疯王的祭品。
车内两个穿着北戎服饰的侍女，眼神倨傲，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用生硬的南月语催促：“快到了，收拾好，别在大汗面前失礼。”
沈未晔微微垂下眼睫，长而密的睫毛掩盖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光。
失礼？
在这蛮荒之地，礼数恐怕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队伍在王庭那巨大而粗糙的石门前停下。
喧嚣声如同热浪般扑面而来——粗野的呼喝、尖锐的口哨、醉醺醺的狂笑，混杂着浓烈的马奶酒和牛羊膻臊的气味。
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落在华丽的车驾上，有好奇，有贪婪，更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没有盛大的迎宾礼乐，只有一群群披着兽皮、腰挎弯刀的北戎武士，像围观落入陷阱的猎物般，打量着这支来自南方的队伍。
“下轿！
大汗即刻召见！”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身材魁梧的侍卫统领，用刀鞘不客气地敲了敲车辕，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车帘被粗暴地掀开。
沈未晞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丝属于“沈未晞”的情绪压入心底，换上了全然的怯懦与惶恐。
她扶着侍女的手（更像是被拽着），踉跄下车，沉重的嫁衣几乎让她绊倒，引来周围一阵哄笑。
宫殿内部比外面更加昏暗阴森。
巨大的石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墙壁上插着的牛油火炬剧烈跳动，将人影拉扯得扭曲晃动，宛如鬼魅。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松油、皮革和某种不易察觉的、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的沉闷气息。
大殿尽头，数级石阶之上，是一张铺着完整雪白虎皮的王座。
王座之上，坐着一个人。
他甚至没有换上正式的礼服，只着一身玄色窄袖戎装，衣领微敞，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和古铜色的皮肤。
他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另一只手，则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柄镶嵌着硕大蓝宝石的匕首。
匕首的寒光，偶尔掠过他深邃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映出一张轮廓锋利如刀削的脸。
剑眉斜飞入鬓，一双鹰隼般的眼眸，此刻正半眯着，似笑非笑地俯视着从殿门口缓缓走近的红色身影。
那目光，并非审视，而是如同猛兽在玩弄爪下猎物时的慵懒与戏谑。
压迫感，无声无息，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未晞能感觉到背后南月使臣团那抑制不住的恐惧颤抖。
她低眉顺眼，依照记忆中柔弱公主该有的仪态，在距离王座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微微屈膝，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南月沈未晞……参、参见大汗。”
殿内一时间只剩下火炬燃烧的噼啪声，以及王座上那一下下敲击扶手的轻响。
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忽然，慕容烈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神经质的癫狂意味。
“南月……”他慢悠悠地开口，嗓音低沉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就送了这么个玩意儿过来？”
他手腕随意一扬！
“哐当——！”
一只沉甸甸的纯金酒杯，擦着沈未晞的脚尖砸在石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里面猩红的酒液泼溅出来，染红了她裙摆上精致的鸳鸯刺绣，像一滩骤然晕开的血。
“抬起头来。”
命令简短，不容置疑。
沈未晞依言抬头，脸上己毫无血色，一双杏眼里蓄满了泪水，眼眶通红，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每一个细节，都将一个备受惊吓、柔弱无助的和亲公主演绎得淋漓尽致。
慕容烈终于站起身。
他身形极高大，站起来时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沈未晞完全吞噬。
他一步步走下石阶，靴底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他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沈未晞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强烈的、混合着烈酒和危险气息的味道。
他伸出手，冰冷的手指带着薄茧，用力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脸，与自己对视。
他的指尖力道很大，带着审视和玩弄的意味。
“长得倒还算干净。”
他凑近些，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语气却冰冷刺骨，“听说你们南月公主，都学了一身伺候人的本事？
歌舞尤其精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那些眼神兴奋的部落首领和将领，嘴角咧开一个残忍而愉悦的弧度。
“今日孤与众位勇士兴致好。”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响彻整个大殿，“你，就在这里，跳支舞给大伙儿助助兴！”
殿内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哄笑、口哨和叫好声。
让一国公主，在如此场合，像最低贱的舞姬一样献舞，这是将南月的脸面，连同她个人的尊严，一起踩在脚下碾碎。
沈未晞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心底寒意骤生。
这疯王，果然名不虚传。
她纤细的手指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帮助她维持着表面的摇摇欲坠。
她眼中泪水滚落，沿着苍白的脸颊滑下，看起来凄婉无助到了极点，用尽全身力气才发出细弱的、带着哭腔的抗拒：“不……大汗……未晞、未晞不会……”慕容烈盯着她泪眼婆娑的脸，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微微收紧，脸上那疯癫的笑意却愈发明显。
“不会？”
他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低语道，声音里充满了恶意的期待，“那就学。
在这里，孤的规矩，就是规矩。”
(第一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