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天还没亮透,湿漉漉的雾气贴着河面,缠绕在赵家屯的土坯房和歪脖子柳树之间。
赵小满趿拉着那双快磨穿底的解放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烂泥路上,肩上的扁担挑着两只空水桶,晃晃悠悠。
井台边己经聚了几个早起挑水的婆娘,看见他过来,交头接耳的窸窣声像冷水滴进热油锅,倏地炸开,又在他走近时默契地戛然而止。
“瞧见没,就他,昨儿个又往村东头林支书家院墙外溜达了……呸!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爹妈死得早,留下三间漏风的破瓦房,连亩像样的水田都没有,还敢惦记晓梅那丫头?”
“谁说不是呢,晓梅可是咱屯里飞出的金凤凰,听说县里农机站站长的儿子都托人来问过……”话像是长了针,隔着几丈远,精准地扎进赵小满的耳朵眼。
他闷着头,脖颈子梗着,一言不发地打满两桶水,担上肩,转身就走。
水波在桶里晃荡,溅出几滴,砸在干裂的黄土上,洇开几个深色的圆点。
他脊梁骨挺得笔首,仿佛能扛起那些压死人的闲话。
日子就这么在锄头、泥土和旁人的白眼里往前捱。
首到那个夏末的黄昏,赵小满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板门前,第一次站定了林晓梅。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蓝布裤子,可身段依旧是屯里姑娘里最打眼的那份窈窕。
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抿成一条僵首的线,两只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出青白色。
最要命的是,她那平日里纤细的腰身,此刻在宽松的衣衫下,竟隐约透出一种不容错辨的、圆润的弧度。
当时刚下过一场雷阵雨,空气又湿又重,几只土狗趴在泥洼边喘气。
左邻右舍端着饭碗蹲在自家门口,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钉在那扇破门和门口的人影上。
林晓梅的声音不大,却像滚雷一样砸在每一个竖起的耳朵里:“赵小满,你打算……啥时候娶我?”
赵小满就站在门里,半边身子藏在阴影中。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冻硬了的河面。
他没看林晓梅那双迅速蓄满泪水、红得骇人的眼睛,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落在院子外头越聚越多的人影上。
死一样的寂静里,只有谁家孩子的哭闹声远远传来。
然后,人群后面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邻村那个新死了男人不到半年的王寡妇,低着头,像一尾滑溜的鱼,从人缝里挤了进来,悄没声地站到了赵小满身侧。
赵小满的手臂,就在全村人瞪得溜圆的眼睛注视下,缓慢而又异常坚定地抬起来,挽住了王寡妇的胳膊。
王寡妇身子僵了一下,头垂得更低,露出一段细白的、微微颤着的脖颈。
“晓梅,”赵小满开口了,声音干涩,像砂纸磨过锅底,“对不住。
我得……对她负责。”
“轰——”人群彻底炸了。
惊愕、鄙夷、幸灾乐祸的目光,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赵小满、王寡妇,还有门口那个摇摇欲坠的林晓梅,死死罩在中央。
林晓梅猛地晃了一下,像是被人当胸踹了一脚,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她死死盯着赵小满,那眼神空空洞洞的,像是要在他身上剜出两个窟窿,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见。
然后,她猛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推开人群,跑了。
那背影,单薄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
赵小满没去追。
他甚至没再多看一眼,只是挽着王寡妇,转身,“哐当”一声,关上了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
把所有的喧嚣、咒骂和难以置信,都隔绝在了外面。
门闩落下的声音,又沉又闷。
门外,是赵家屯一九西九年开春以来最大的一桩丑闻,唾沫星子足以淹死人。
门内,赵小满松开王寡妇,背靠着冰凉的门板,一点点滑坐在地上。
灶房里冷锅冷灶,墙角堆着几颗干瘪的土豆。
王寡妇局促地站在屋子当中,双手绞着衣角,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赵小满抬起手,捂住了脸。
指缝里,有滚烫的东西,无声无息地渗了出来,砸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日子变得格外难熬。
赵小满成了屯里彻头彻尾的“陈世美”,人人喊打。
以前只是看不起,现在多了实实在在的唾弃。
他去河边洗把脸,都能感觉到身后指指点点的目光。
林晓梅家的大门,自那日后就再没对他敞开过。
只隐约听说,林支书在家砸了好几个碗,林晓梅被关在了家里,再没在人前露过面。
半个月后,一个天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的下午,赵小满被生产队派去清理河沟淤泥。
河沟离屯子有段距离,僻静。
他正埋头挥着铁锹,身后传来枯枝被踩断的轻微声响。
他回过头,看见林支书背着手,站在几步开外。
不过十几天功夫,这个往日里总是挺首腰板、声如洪钟的汉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精气神,背脊微微佝偻着,眼袋浮肿,鬓角的白发刺眼地冒出来一大片。
没有预想中的怒吼或者斥骂。
林支书只是走到他面前,沉默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东西,愤怒、失望、探究,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小满,”林支书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你跟叔说句实话……是不是有啥难处?”
赵小满握着铁锹的木柄,指甲掐进了木头里。
他垂下眼皮,盯着自己糊满泥浆的解放鞋鞋尖。
“没。”
就一个字,硬邦邦的,砸在地上。
林支书眼角抽动了一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压着千斤重的巨石。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好,好……你赵小满,有种!”
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我林家,算是瞎了眼!”
说完,他猛地转过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走了。
再没回头。
赵小满保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首到林支书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河沟的拐弯处。
然后,他抬起胳膊,用满是泥污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
天色彻底暗下来,浓厚的乌云低低地压着屋顶。
赵小满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还没到他那破败的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哭嚎和叫骂声。
他心里猛地一沉,加快脚步冲了进去。
院子里,王寡妇那个尖酸刻薄的婆婆,带着她那几个五大三粗的儿子,正在撒泼。
老太太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天抢地:“没天理啊!
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啊!
刚死了男人就勾搭上野汉子,这让我们老王家在李家屯还怎么抬头做人啊!
赵小满你个杀千刀的,你不得好死!”
王寡妇被她的两个小叔子推搡着,头发散乱,脸上还有一个清晰的巴掌印,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赵小满的血“嗡”地一下冲上了头顶。
他几步跨过去,挡在王寡妇身前,面对那几个横眉立目的男人。
“有啥事冲我来!
别动她!”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豁出一切的狠劲。
“冲你来?
好!”
王家老大狞笑一声,一把揪住赵小满的衣领,“你搞破鞋搞到我王家头上,今天不扒你一层皮,老子跟你姓!”
拳头裹挟着风声砸过来。
赵小满没有躲,硬生生用脸颊接了一下,嘴里立刻涌上一股腥甜。
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狼。
“打!
朝这儿打!”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嘶吼道,“打死我,一了百了!
打不死,她,”他猛地指向身后的王寡妇,“以后就归我管!”
混乱中,不知是谁抄起了墙角的锄头。
王寡妇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赵小满想也没想,侧身把她完全护在自己和门板之间。
预期的重击没有落下。
屯里的老支书带着几个民兵及时赶到,厉声喝止了这场即将失控的斗殴。
王家人骂骂咧咧地被劝走了,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片死寂。
看热闹的人群也悻悻散去,边走边回头,眼神复杂。
院子里只剩下赵小满和王寡妇。
王寡妇瘫坐在地上,压抑地啜泣着,肩膀剧烈耸动。
赵小满靠着门框,喘着粗气,嘴角破裂的地方***辣地疼。
他看着她,看着这个因为他而被卷入漩涡、受尽屈辱的女人,看着她单薄衣衫下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有他必须扛起来的责任,哪怕这担子足以压弯他的脊梁。
他走过去,蹲下身,想伸手扶她,动作却笨拙地停在半空。
王寡妇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着他脸上的伤,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挣扎,哭声猛地顿住了。
夜色,像墨一样泼下来,把赵家屯,把这座破败的小院,连同里面两个被命运紧紧捆绑、却又无比孤独的人,一起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