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蔚的怒吼在客厅里回荡，撞在光洁的墙壁上，又弹回来，震得她自己耳膜嗡嗡作响。
阿斌被吓得一哆嗦，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
他像一只受惊的刺猬，蜷缩起身体，用沉默和顺从，来抵御母亲狂风暴雨般的质问。
但林蔚的怒火并未因此平息，反而被眼前儿子这副懦弱无能的模样，烧得更旺了。
她的目光越过阿斌，落在了客厅墙上那个精致的相框上。
相框里，是阿斌小学毕业典礼的照片。
照片上的男孩，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系着红领巾，脸上带着自信而略带羞涩的笑容。
他手里捧着一张“上海市优秀少先队员”的奖状，眼神明亮，仿佛整个世界的星光都汇聚在他眼底。
就是这张脸，和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眼神躲闪的少年，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林蔚的呼吸一滞，那些被尘封的、闪闪发光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愤怒的堤坝。
她想起了阿斌的小学时代。
那时的阿斌，是真正的“别人家的孩子”。
从一年级起，他的名字就稳稳地霸占着成绩单的第一行。
每次家长会，都是林蔚最高光的时刻。
班主任总会拉着她的手，毫不吝啬赞美之词：“陈斌妈妈，您这儿子教育得太好了！
聪明，自律，一点就透，我们班里的孩子都拿他当榜样呢！”
林蔚嘴上谦虚着“哪里哪里，孩子自己努力”，心里却像灌满了蜜。
她会优雅地拨弄一下头发，接受着其他家长投来的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
那种感觉，比她谈下一个几百万的合同还要满足。
阿斌的书房里，有一整面墙的“荣誉区”。
从“口算小能手”到“作文竞赛一等奖”，从“奥数竞赛银牌”到“英语演讲比赛冠军”，几十张奖状和奖杯，被她精心地用相框裱起来，像军队一样排列得整整齐齐。
那是她的战利品，是她身为母亲最骄傲的KPI。
她还记得，有一次阿斌参加区里的奥数比赛，最后一道附加题难倒了所有人。
阿斌在草稿纸上算了半个小时，就在交卷前最后一分钟，他突然眼睛一亮，刷刷刷写下了解题步骤。
后来老师告诉她，全市只有两个学生做对了那道题，阿斌是其中之一。
那天，她带着阿斌去吃了最贵的那家日料。
看着儿子津津有味地吃着牡丹虾，她心里充满了豪情。
她觉得自己的儿子，未来可期，清华北大不过是囊中之物。
她为阿斌规划好了一切。
最好的小学，最好的初中，最好的高中，然后是常春藤。
她的人生信条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她的人生就是一部完美的规划史，她也要让儿子的人生，同样完美无瑕。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林蔚的目光从照片上移开，落回到那张皱巴巴的、布满红叉的试卷上。
42分。
这个数字像一个荒诞的笑话，狠狠地抽在她的脸上。
她的孩子，那个曾经让她引以为傲的天才，那个在奥数世界里游刃有余的男孩，怎么会连基础的数学概念都搞不清楚？
这三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预初的课程太难了吗？
不可能。
她看过课本，那些知识点，以阿斌的聪明，不可能学不会。
是青春期的叛逆吗？
她读过很多育儿书，知道这个阶段的孩子会叛逆。
可阿斌的叛逆，不是顶嘴，不是争吵，而是一种让她更害怕的沉默和疏离。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一只蜗牛，缩进了坚硬的壳里，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是游戏吗？
她没收过他的手机，删过他的游戏，结果只换来更激烈的冷战和更隐蔽的沉迷。
林蔚想不通，她真的想不通。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最优秀的项目经理，接手了一个前景无限光明的项目，投入了全部的心血和资源，眼看就要成功上市，却在一夜之间，项目核心代码全线崩溃，变成了一个谁也无法修复的BUG。
“我的孩子……到底怎么了？”
这个问题，像一把沉重的铁锤，敲在她的心上。
愤怒的火焰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慌和无力感。
她看着儿子低垂的、瘦削的肩膀，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这个少年，仿佛是她不认识的另一个人，住在了她儿子的身体里。
“你……”林蔚的声音沙哑下来，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你先回房间去。
晚饭……别吃了。”
她不想再看到他，至少现在不想。
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需要在这片由昔日辉煌和今日惨败构成的废墟上，重新找回一丝头绪。
阿斌如蒙大赦，一言不发地转身，逃也似地钻进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林蔚一个人。
她缓缓地走到沙发前，瘫坐下去。
那张刺眼的数学试卷，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飘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那抹红色，在温暖的灯光下，显得如此刺眼，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横亘在她引以为傲的“完美人生”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