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林蔚彻夜未眠。
书房的灯亮到天明。
她没有哭,也没有再发怒。
极致的愤怒过后,是一种冰冷的、如同外科医生般的冷静。
她将阿斌从小学到现在的所有试卷、成绩单、作业本,全部摊在地上,像在分析一份出了重大纰漏的项目报告。
问题出在哪里?
她用荧光笔在试卷上圈出错题,试图找出规律。
是计算能力下降了?
是概念理解不透彻?
还是……根本就没学?
越分析,她的心就越沉。
最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让她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承认的结论:阿斌的知识体系,从预初开始,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断层。
他不是某个知识点没掌握,而是整片整片的知识荒漠。
怎么办?
林蔚的脑海里瞬间跳出一个词:填补。
既然学校的教学进度跟不上,那就用课外的时间去补。
既然她自己己经无力辅导,那就借助专业的力量。
这是她作为项目经理最擅长的——发现问题,调动资源,解决问题。
第二天,一场针对阿斌学习的“军备竞赛”正式打响。
林蔚请了半天假,打开电脑,十几个网页同时弹出,全是上海各大知名补习机构的官网。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眼神锐利如鹰,筛选着“名师”、“金牌讲师”、“提分保证”这些关键词。
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出去。
“喂,是XX教育吗?
我想咨询一下预初数学的‘尖子班’……对,我儿子基础很好,就是最近有点松懈,需要拔高。”
“你们那个‘中考冲刺’的一对一老师,是不是市重点的?
简历能看一下吗?”
“英语班?
有没有全外教的?
对,要那种特别严格,能逼着孩子背单词的!”
她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仿佛在洽谈一笔上千万的生意。
不到三个小时,阿斌的周末和所有工作日的晚上,被安排得满满当当,精确到分钟。
周六上午:数学一对一。
周六下午:英语精品小班。
周日上午:物理预科班。
周日下午:语文阅读与写作。
周一至周五晚上:线上AI辅导,每天一小时。
当林蔚将这张密密麻麻的“作战地图”贴在冰箱上时,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仿佛只要这张表在,阿斌的成绩就一定能回到正轨。
她甚至为自己这种高效的执行力感到一丝满意。
然而,她忽略了这场“战争”中最关键的士兵——阿斌的感受。
当阿斌看到那张时间表时,他只觉得一阵窒息。
他刚刚从成绩公布的绝望中缓过神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套上了更沉重的枷锁。
第一个周末,阿斌就被林蔚塞进了出租车,送往位于徐家汇的一家补习机构。
那间教室小得可怜,挤了八个学生,空气浑浊。
所谓的“金牌名师”,是一个说话带着浓重口音、唾沫横飞的中年男人。
他根本不关心学生听懂了没有,只是在黑板上飞快地写着解题步骤,嘴里不停地念叨:“这道题,必考,记下来!
公式,套进去!”
阿斌坐在角落里,看着黑板上那些天书般的符号,思绪早己飘远。
他想起了昨天游戏里那个没能通关的副本,想起了同桌借给他的那本漫画,想起了窗外飞过的一只鸽子。
老师的声音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像夏日午后的蝉鸣,聒噪又遥远。
两个小时,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回到家,林蔚像监工一样检查他的笔记。
本子上空空如也,只有几个无意义的涂鸦。
“你怎么一个字都没记?”
林蔚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太快了,跟不上。”
阿斌低声说。
“跟不上就更要认真听!
我花了这么多钱,不是让你去发呆的!”
林蔚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
接下来的日子,变成了一场拉锯战。
线下的补习班,阿斌学会了伪装。
他会挺首腰板,做出认真听讲的样子,手里拿着笔,假装在记录,实际上脑子里在构建自己的游戏世界。
有时老师提问,他站起来,一言不发,用沉默对抗一切。
线上的AI辅导更是形同虚设。
摄像头对着他,系统要求他必须看着屏幕。
他就把手机放在旁边,一边让电脑播放着课程,一边用书本挡着,偷偷玩手机游戏。
AI系统只能检测他是否在座位上,却无法检测他的灵魂是否早己出窍。
林蔚不是没有发现。
她会突然推门而入,阿斌总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机藏好。
她会检查线上课程的后台数据,看到“学习时长”是满的,便无话可说。
她只看到了形式上的“完成”,却看不到内容上的“空洞”。
一个月后,月考成绩下来。
林蔚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点开了学校发的成绩短信。
当看到那一串比期中考试好不了多少的数字时,她所有的坚强和冷静,瞬间崩塌了。
语文:61。
数学:48。
英语:55。
几万块的补习费,几十个小时的宝贵时间,换来的只是这几分的微弱增长。
这增长,甚至可能只是试卷难度降低带来的偶然。
这场她精心策划、投入巨大的“军备竞赛”,以一种惨败的方式,宣告了彻底的无效。
那天晚上,林蔚没有像上次那样暴怒。
她只是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
阿斌悄悄地从房间门缝里看着她,看到母亲在灯光下,两鬓似乎多了一缕白发。
他心里掠过一丝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墙角的麻木和逆反。
他知道,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满足母亲的期望。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再努力呢?
这场无效的“军备竞赛”,不仅没有填补阿斌的知识断层,反而在母子之间,挖下了一道更深、更宽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