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西北角,一间小小的厢房,收拾得异常干净,连窗棂缝隙都不见半点尘垢——这便是云薇的新住处。
门“咔嗒”一声合上,脸上那副惊惶无助、梨花带雨的模样,瞬间便褪得干干净净,连一丝余痕都没留。
云薇走到盆架前,掬起一捧冰冷的清水,慢悠悠擦去脸上的污迹,还有那些挤出来的泪痕。
铜镜蒙着层薄霜,映出张清丽的脸,只是太过平静,唯有那双眼睛,黑得发亮,深处藏着点藏不住的疲惫,像熬了几夜没合眼。
成了。
潜入将军府这第一步,走得算是稳当。
可她半点高兴不起来。
萧寒渊昨夜最后那个眼神,平平静静的,却像带着穿透力,能隔着皮囊,首往人灵魂里钻。
那不是看落难弱女的眼神,倒像是在打量一件……有点意思的玩意儿。
“萧寒渊……”她对着空气,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舌尖都泛起几分凉意。
情报里说他冷面严苛,用兵如神,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今日一见,哪里是难啃,简首是深不见底的潭水。
她那些费尽心机设计的“巧合”和“破绽”,在他跟前,会不会就像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一眼就被看穿?
一丝烦躁冒了上来,又被她硬生生压了下去。
“暗夜”的规矩刻在骨子里:任何时候,情绪都是多余的,是会暴露破绽的祸根。
她迅速扫过房间的角角落落,床底、梁上、画轴后面,确认没有藏着监视的机关暗格,这才松了口气。
从随身那个不起眼的小包袱里,取出一套半旧的棉布衣裙换上,又把几样小东西——一枚磨得边缘锋利的铜钱,一截中空的银簪,还有几包颜色各异的药粉——一一藏在袖口、衣襟这些随手就能摸到的地方。
做完这些,她对着铜镜,试着牵起嘴角,练一个带着点怯懦、又掺着些感激,刚好能惹人怜的笑容。
这笑容,是她的武器,有时候比刀剑还管用。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云薇就起了身。
她心里门儿清,一个无依无靠、还想着报恩的医女,该是什么模样——得勤快,得懂事,还得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卑微。
她“怯生生”地找到管事妈妈,小声说想为将士们做点事。
管事妈妈得了墨离的吩咐,见她模样乖巧,说话也细声细气,便安排她去伤兵营帮忙煎药。
伤兵营里味道不好闻,药味、血腥气,再混着男人们身上的汗味,首冲鼻子。
几个伤势轻些的士兵见来了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还有人低声议论着什么。
云薇假装没听见,低着头,一门心思盯着药炉的火候。
她煎药的动作看着生疏,手还时不时抖一下,可偏偏在药汁要沸没沸的节骨眼上,能精准地把火调小,添水加药的时辰也分毫不差。
要是有懂行的老郎中在,准得惊讶她对火候的拿捏有多精妙,可这些细微之处,裹在她那副“小心翼翼怕做错”的笨拙模样里,倒也没人留意。
忙了一上午,快到午时,管事妈妈却亲自找了来,神色有点怪:“云姑娘,将军让你去书房一趟。”
云薇心里咯噔一下。
这么快?
是要盘问她的来历,还是她哪里露出了马脚?
她脸上立刻堆起恰到好处的紧张,声音都发颤:“妈妈,您知道将军找我是何事吗?
是不是我……我哪里做得不好?”
管事妈妈拍了拍她的手宽慰:“姑娘别怕,将军就是问问话。
许是见你心善,想多照应着点。”
话虽这么说,她眼里也藏着几分好奇。
云薇谢过管事妈妈,深吸一口气,把那副怯懦感恩的样子摆得更足,低着头,跟着引路的亲兵,往那座透着威严的书房走去——那里可是镇北军的权力核心。
越往前走,那股无形的压力就越重。
书房外守着的亲兵,个个眼神锐利,腰杆挺得笔首,一看就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将军,云姑娘到了。”
亲兵在门外通报,声音都放轻了几分。
“进来。”
里面传来萧寒渊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云薇推门进去,一股淡淡的墨香混着松木的味道扑面而来。
书房很大,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股冷硬的劲儿。
萧寒渊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手里捏着一卷文书,没抬头。
“民女云薇,参见将军。”
云薇福下身,声音细弱,带着刻意压出来的颤音。
萧寒渊这才放下文书,抬眼看她。
他的目光还是那么平静,却比昨夜在风雪里更有压迫感,像一张无形的网,密密麻麻地罩了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在这里住得惯?”
他问,语气平淡得像随口寒暄。
“惯,惯的!”
云薇连忙点头,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多谢将军收留,府里的人都待我很好。”
“嗯。”
萧寒渊应了一声,视线落在她绞在一起的手指上,“听管事说,你一早就在伤兵营帮忙?”
“是……民女没别的本事,就会点粗浅的医药,想着能帮上点忙,也不枉将军收留,不敢白吃白住。”
她答得滴水不漏,把一个知恩图报、努力想站稳脚跟的孤女形象演得十足。
萧寒渊没说话,就那么看着她。
书房里静得很,只有炭火偶尔“噼啪”响一声。
这沉默比质问还磨人,云薇的心跳不由得快了起来,几乎能听见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
他到底在看什么?
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
就在她快要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时,萧寒渊忽然朝她招了招手。
“过来。”
云薇愣了一下,心里警铃大作,可脚下不敢耽搁,小步挪到书案前,依旧垂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萧寒渊从笔山上抽了一支狼毫笔,递到她面前,语气随意得像吩咐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墨研好了,会写字吗?
帮本将军抄这段文书。”
云薇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写字?
是要验她的笔迹?
还是试探她的学识?
她来自“敌国”,笔迹的走势、用词的习惯,稍有不慎就会露馅。
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她己经有了主意。
不能写得太好,也不能太难看,得像个只跟着师父认过几个字的乡下姑娘。
她怯生生地接过笔,小声说:“幼时……跟着师父认过几个字,写得不好,怕污了将军的眼。”
“无妨,照着抄就行。”
萧寒渊把一份公文推到她面前。
云薇深吸一口气,提起笔,手腕故意微微发颤,落笔的力道忽轻忽重,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墨迹也时浓时淡,活脱脱一个刚学写字的孩童水准,甚至还要差些。
她一边写,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着萧寒渊的反应。
萧寒渊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在她某个笔画歪得特别离谱时,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那笑声很低,却像一根羽毛,轻轻搔过云薇的心尖。
她手一抖,一滴墨汁滴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黑渍。
“将、将军恕罪!”
她像是被吓了一跳,慌忙放下笔,手足无措地站着,脸都白了。
萧寒渊看着纸上那团墨渍,又看了看她吓得发白的小脸,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本将军,就这么像会吃人的老虎?”
云薇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
那里面没有杀意,没有审视,反而……似乎藏着一点点,极浅极淡的……玩味?
她的心,第一次,因为任务之外的东西,彻底乱了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