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物产丰饶,很是宜居。
村中间有个大水塘,塘边上有几个石板铺就的石阶,村里人洗菜、浣衣不喜欢用家里的自来水,就喜欢来这河埠头。
因着河埠头正上方有一棵百年大榕树,哪怕这会儿是八月份的正午时光,树底下也是阴凉的,塘边人不少。
妇人们边扯闲篇边忙活,一点也不觉得手里的活累,说笑着就把衣服洗干净了。
突然,其中一个五十多岁、身材微胖的女人听到身上的手机响了,她擦干手接起来,应了两声后,便仓促把手上衣服漂了两道水,收拾了东西匆匆离去。
女人走后,身后的其他妇人们也难免叹息感慨。
“红菱和国富真是可怜,独生女儿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名牌大学毕业,又找了那么好的工作,现在变成植物人了。”
“听说抢救花了不老少钱,大半辈子积蓄砸进去了不说,还问亲戚借了不少钱。”
“啊?
不是听说是熬夜加班脑梗了吗?
我看新闻说这种事老板要赔偿的呀!”
“哎呀,那城里的大医院哪是好进的,而且,医生都说没希望了,国富两口子不死心,硬是求着在重症病房多住了两个月,这钱不就跟流水一样花出去了。”
“哎,红菱命苦啊,这下半辈子可怎么过,钱没了人也醒不过来,没有一点盼头啊……”女人叫王春艳,给她打电话的是她的妯娌汤红菱,也就是村里人口中的苦命人。
汤红菱林国富夫妻俩的女儿林珑一年前因为经常熬夜加班,脑梗昏迷后成为了植物人。
为了方便照顾女儿,他们便辞去了县城的工作,回到村里承包了几亩水塘想要靠养鱼为生。
今天一大早上夫妻两个去安昌县里卖鱼,中午回来的时候,三轮车却坏在了半道上,汤红菱担心躺在床上的女儿饿着,这才打电话给王春艳,拜托大嫂过去帮忙煮点东西喂一下。
王春艳没有听到村人在背后议论,不然一定会很认同,她自己也替小叔子一家发愁。
这会儿己经是12点多了,她没顾得上回家放水盆,径自向林国富家厨房走去,想着冷锅冷灶的煮个饭要不少时间,她就简单切了点肉丝、青菜,和挂面一起下了锅。
给侄女喂的食物都要用辅食机打成流食后用针管打到鼻饲管里,王春艳不会倒腾辅食机,又给汤红菱打电话问。
一边跟着电话那头操作,她也忍不住又念叨起来:“我不是让你们放弃珑珑,你们照旧还是像现在这样照顾着,又不妨碍什么。”
“可你和国富两人都没到五十呢,至少还有二三十年好活,日子还得往前过。”
“你们现在还干得动,觉得没有孩子没关系。
等以后老了,干不动了,家里就你们两个老的和一个躺的,到时候可不要哭着求我家林琦过来给你们送饭。”
“趁着还年轻,赶快再要一个,你们得为以后想想。”
“要实在不想生也行,我替你们去打听打听,看周边有没有人家娃多不想养的,抱一个来也算条路,家里有个小的,才有生气,有盼头。”
“等孩子大点儿,你们出去忙,他也能帮着瞅一眼。”
“你们老了动不了了,他也长大了,要是个有良心的,肯接着照顾珑珑,那是珑珑的福气,要是不愿意……”王春艳话语稍顿,“你们走的时候,带着珑珑一块儿,也不枉你们父母子女这一场情分,总强过留她一个人受罪。”
喋喋不休的女声从厨房传到卧室,床上的人眉心处微微皱起,好似被吵到了。
林珑躺在床上,虽然这会儿还是口不能言、眼不能睁、身子不能移动的状态,但是外界的温度、光影、声音己经开始模糊地渗透进来,身体在沉寂中悄然复苏,意识也逐渐清晰。
是大伯娘的声音!
她终于回来了!
她辨认出这是她大伯娘王春艳在外边说话,心中无比惊喜。
她以前是最不耐烦听大伯娘的唠叨的,觉得大伯娘的想法就是典型的封建糟粕。
但是在修真界苦修千年终于回到蓝星,哪怕大伯娘这会儿又在劝爸爸妈妈再生个孩子,她也只觉得亲切、熟悉和高兴。
她努力着,想睁开眼睛看看这个真实的世界。
那边话头一转,王春艳的声音带上了积年的埋怨:“年轻的时候我就劝你们再生一个的!
本来就是政策允许的事情,咱们农村,头胎生的闺女,允许再生一个。”
“你们倒好,为着那个‘双农独女高考加分’,硬是不生!”
“读书有那么重要吗?”
“要我说,女孩子家,读个高中尽够了,毕业在县里找个活儿,一个月三西千,你们捏着她的工资,安安稳稳的多好!”
“干几年在周边找个好人家嫁了,想她了就叫回来吃顿饭,想帮衬也能帮衬一点,看得见摸得着,那日子想想都不知道多好!”
她越说越气,更愤愤然起来:“非要读书考大学,考出去了,一年到头就过年的时候能见一面,有啥好的?”
“毕业出来在大城市挣那万儿八千,听着是多,可去掉房租吃喝,指不定还没在老家落得多!”
“我说几句,你们只当我眼红、说酸话!”
“林珑那丫头,哼,白眼一翻,房门一关,一副懒得跟我多说的样子,当我看不出来?”
“她就是嫌我这大伯娘农村人土气、没见识!”
“是,珑珑是出息了,一个月挣两万,那又咋样?”
“那么苦那么累的活,早上八点上班要干到半夜两三点,这是人干的活?
这是牲口干的活,拿再高工资我也不干,也不会让我家林琦干!”
“珑珑她年轻不懂事,不听我的,你们做大人的,当时也不知道劝劝!
后面吃了这么大的亏!
这么大的一个亏!”
最后,她也不再劝说了,挂了电话,只一边将打成糊糊的肉丝面盛到碗里,一边恨恨道:“讨债鬼!
讨债鬼!
一家子都是讨债鬼!”
大伯娘的声音开始时还是如往日那般爽利、泼辣,说着她笃定了一辈子的世俗道理,说到后面,却难免带出一丝难过、心疼的哽咽声。
林珑听着,竟也忍不住想落下泪来。
她缓缓睁开眼,看着拿着碗和针管走过来的大伯娘,一双眸子微微湿润,带着几分揶揄几分怀念。
林珑极其缓慢地牵动了嘴角,气流艰难地穿过久未使用的声带,发出沙哑而断续的声音:“大伯娘……我好想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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