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南的夏夜,空气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闷热中裹挟着街边夜市喧嚣的烟火气。
今天,是白翔二十五岁的生日。
没有蛋糕,没有祝福,他甚至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只是揣着攒了三个月工资买下的那枚细细的铂金戒指,怀着一丝隐秘的期待,来到了女友林薇租住的公寓楼下。
他想给她一个惊喜,或许,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然而,惊喜没有等到,等来的是一盆冰水混合物,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
他看见林薇和一个高大的男人相拥着从楼道里走出来,姿态亲昵。
那男人他不认识,但林薇脸上那娇媚的笑容,是他从未见过的。
两人上了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白翔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先于意识行动了。
他冲到路边,拦了另一辆车,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地对司机说:“跟、跟上前面那辆车。”
司机瞥了他一眼,似乎察觉到他状态不对,没多问,一脚油门跟了上去。
出租车最终停在了一家灯火辉煌的连锁酒店门口。
看着那对男女相拥走入旋转门,白翔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窒息感扑面而来。
他付了车钱,踉跄着下车,站在酒店门口璀璨的灯光下,却觉得浑身冰冷。
跟踪,捉奸。
多么俗套的剧情,此刻却在他身上真实上演。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那个房门的,或许是冥冥中的指引,或许是那男人刷卡时,他瞥见的模糊房号。
站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前,他能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调笑声。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冲上了头顶。
愤怒、背叛、屈辱……种种情绪如同火山般喷发。
他后退一步,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撞向了房门!
“砰——!”
酒店的房门并不算特别结实,门锁应声而开。
房间内的景象,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刺穿了他的视网膜——凌乱的大床上,两具赤裸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因他的闯入而骤然定格。
林薇惊恐的尖叫声,男人恼怒的呵斥声,混杂着房间里暧昧的气息,构成了一幅无比荒诞的画面。
“白翔?!
你……你怎么……”林薇慌乱地扯过被子遮挡身体,脸色煞白。
那男人,体格健壮,此刻也己反应过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后,迅速被戾气取代:“妈的,哪来的疯子?
滚出去!”
白翔的眼睛赤红,所有的理智在那一刻燃烧殆尽。
他低吼一声,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朝着床上的男人扑了过去!
“我操你妈!”
混乱的打斗瞬间爆发。
枕头、被子被掀飞,床头柜上的台灯、水杯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白翔不顾一切地挥拳,他恨这个男人,更恨那个曾经海誓山盟此刻却缩在一边瑟瑟发抖的女人。
那男人显然力气更大,也有些打架的经验,最初的慌乱过后,很快占据了上风。
他一把揪住白翔的衣领,狠狠一拳砸在他的腹部。
白翔痛得弯下腰,但下一刻,他又猛地抬头,一头撞向对方的面门!
男人吃痛松手,白翔趁机将他扑倒。
两人翻滚着,从床上跌落到地毯上。
额头不知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可能是床角,也可能是甩落在地上的台灯底座……一阵尖锐的剧痛从额角炸开,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
视野开始模糊,耳边是林薇变了调的尖叫和男人的咒骂,但这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越来越远。
最后的意识里,是酒店天花板那盏刺眼的水晶灯,旋转着,破碎成无数光点,将他拖入了无边的黑暗。
……痛。
不同于撞击的锐痛,而是一种沉闷的、持续的胀痛,从脑袋深处传来。
冷。
身下硬邦邦的,硌得骨头生疼,丝丝寒意不断侵袭。
白翔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暗红色的、雕着繁复花纹的木质床顶,不是酒店那惨白的天花板。
鼻尖萦绕的不再是酒店消毒水和情欲混合的怪异气味,而是一种淡淡的、清冷的檀香,夹杂着一丝苦涩的草药味。
他转动僵硬的脖子,环顾西周。
房间很大,古色古香。
桌椅是深色的实木,雕刻着云纹,窗棂是镂空的,糊着洁白的窗纸。
多宝阁上陈列着几件他不认识的玉器和瓷器,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身下是硬板床,铺着锦缎的褥子,却依旧硌人。
这是哪儿?
剧组?
做梦?
他尝试抬手,手臂传来一阵酸软无力感。
手指触碰到额头,那里缠着厚厚的、质感粗糙的布条,稍微一碰,就引来一阵刺痛。
与此同时,无数混乱的、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进他的脑海,与他原有的记忆疯狂交织、碰撞——大乾王朝……江南道……苏州府……首富白家……独子,白翔……读书……性格温吞……赐婚……安宁公主……尚公主……嫌弃……分居……面首……镇国公世子赵昆……流言蜚语……公主别院……被驱赶……推搡……摔倒……后脑磕碰……一病不起……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带着原主强烈的委屈、懦弱、不甘和绝望,几乎要将白翔现在的意识撑爆!
他猛地坐起身,大口喘息着,额角沁出冷汗,浸湿了绷带。
穿越了?
他竟然在捉奸打斗中,撞破了头,穿越到了一个名为大乾的陌生朝代,成了另一个同样叫白翔的人?
而且这个白翔,处境比他还要不堪——堂堂首富之子,当朝驸马,竟然被公主戴了绿帽,闹得满城风雨,最后还被公主府的家奴推搡致死(或者说,导致了原主的死亡和他的穿越)?
这他妈是什么地狱笑话!
“少爷!
少爷您醒了?!”
一个带着浓重哭腔的年轻声音在门口响起,一个穿着青色布衣、小厮打扮的少年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扑到床前,眼睛红肿,脸上又是惊喜又是担忧。
“谢天谢地!
您终于醒了!
您都昏迷三天三夜了!
墨竹……墨竹都快吓死了!”
名叫墨竹的小厮声音哽咽。
白翔(现在是他了)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属于原主的记忆让他瞬间明白了对方的身份——贴身小厮,墨竹,对原主忠心耿耿。
他没说话,只是感受着这具虚弱身体传来的阵阵不适,以及脑海里两段人生交织带来的混乱与钝痛。
就在这时,一阵隐隐约约的喧闹声,从窗外传了进来。
似乎有很多人聚在外面,还有……说书人醒木拍桌和刻意拔高的声音?
墨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躲闪,下意识地就想上前关窗:“少、少爷,外面风大,您刚醒,别着了凉……”白翔抬起手,阻止了他。
他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墨竹愣住了,他看着自家少爷。
少爷还是那个少爷,脸色苍白,额缠绷带,但那双眼睛……不再是往日里的温吞、怯懦,而是深不见底,里面仿佛凝结着一层化不开的寒冰,又似乎有幽暗的火苗在深处跳动。
白翔没理会墨竹的惊愕,他掀开身上那床触感滑腻却不算温暖的锦被,双脚落地,一阵虚浮,差点栽倒。
墨竹赶紧上前搀扶住他。
借着小厮的力气,白翔一步步,缓慢而坚定地挪到了那扇临街的雕花木窗前。
他伸出手,推开了窗户。
喧闹声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涌了进来,清晰无比。
白府高大的院墙外,果然围了不少看热闹的闲人,对着府门指指点点。
而斜对面一家茶楼的二楼,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说书先生,正站在栏杆后,唾沫横飞,醒木拍得桌面“啪啪”作响,周围围了一圈听得津津有味的茶客。
“……诸位看官,你道那白家郎君,空有金山银海,堆金积玉,奈何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啊!”
说书人拖长了腔调,脸上带着夸张的讥讽,“那安宁公主是何等金枝玉叶?
岂是他一介商贾之子能配得上的?”
“前几日,这白驸马也不知听了谁的怂恿,竟敢跑去公主别院质问!
结果如何?
哈哈,连公主的面都没见着,就被那如狼似虎的公主府家奴,像赶苍蝇一般,‘轻轻’这么一推——”说书人模仿着推搡的动作,身体一个趔趄。
“哎哟喂!
当场就从那台阶上滚了下来,摔了个七荤八素,头上磕了好大一个包!
被人抬回府时,己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茶楼内外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活该!
不自量力!”
“就是!
公主也是他能管的?”
“我看啊,这就是没点男子气概,活该当个绿头王八!”
“哈哈哈……”刺耳的笑声,恶意的嘲讽,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针,扎进白翔的耳膜,也扎进他融合了原主记忆和自身惨痛经历的心口。
林薇背叛时那嘲讽慌乱的脸,酒店房间里混乱的打斗,额角撞击的剧痛……与眼前这陌生世界的恶意嘲讽,原主被推搡倒地的无助绝望,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绿头王八”……这个词,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在这大乾朝,都是对男人最恶毒、最彻底的羞辱。
墨竹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拳头攥得紧紧的,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带着哭腔低声道:“少爷,别听了……他们、他们都是胡说八道……我们回去吧……”白翔没有动。
他站在窗后,阴影落在他苍白的脸上,额角的绷带渗出些许暗红。
楼下的喧嚣,茶楼里的哄笑,说书人绘声绘色的贬损……一切声音仿佛都隔了一层,变得遥远。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嘲弄的嘴脸,然后,缓缓地、轻轻地,关上了窗户。
喧闹被隔绝在外,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他和墨竹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他转过身,背对着窗户,看向这间奢华却冰冷的房间。
“墨竹。”
他开口,声音因为久未进水而沙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冷。
“少、少爷?”
墨竹惴惴不安地应道。
“我昏睡的这几日,”白翔的目光落在房间角落那个昂贵的青瓷花瓶上,语气淡漠,“公主府,或是那位赵世子府上,可曾派人来探问过一句?
或者,送来哪怕一纸问候?”
墨竹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细若游丝:“没……没有。
只有……只有宫里的太医,奉旨来看过一次,开了方子便走了……再、再没别人了……”果然。
白翔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弧度里,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讥诮,和一种从绝望深渊里滋生出的、坚硬如铁的东西。
他慢慢走回床边,坐下。
目光再次落在自己这双修长、白皙,属于富家公子,却也象征着原主懦弱无能的手上。
首富之子……亿万家产……现代灵魂……捉奸经验……这几个词在他的脑海里盘旋,碰撞,最终,点燃了一点幽暗而危险的火星。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厚厚的墙壁,越过了那些嘲弄的人群,落在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公主府,落在了这个视男子尊严如无物的整个世道。
“去。”
他对墨竹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
墨竹猛地抬头,茫然地看着他:“少爷?
去……去哪儿?”
白翔微微后靠,倚在冰冷的床柱上,额角绷带下的伤口隐隐作痛,却让他此刻的头脑异常清醒。
“把府里手艺最好的木匠、漆匠、刻字匠,都给我叫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想办法,把苏州城里所有能联系到的说书先生,无论名气大小,都给我请到府外偏厅候着。”
墨竹彻底愣住了,张大了嘴巴,完全不明白少爷想做什么。
刚醒过来,不先养身体,找匠人和说书先生做什么?
难道……少爷受的刺激太大,脑子……“少爷,您……您这是要……”墨竹的声音带着颤抖。
白翔没有解释,他只是垂下眼眸,看着自己交叠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收紧。
窗外,隐约还有零星的哄笑声传来。
他的唇边,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许。
“他们不是喜欢听故事么?”
“不是喜欢看笑话么?”
“我给他们换个新的。”
“顺便……”他抬起眼,眼底深处,那点火星己燃成了幽焰。
“开个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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