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轩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刘曜站在帐门口,逆光中他的身影如同一座山岳压来,腰间佩刀的铜饰在晨光中泛着冷芒。
"左贤王明鉴,"崔轩深深躬身,声音竭力保持平稳,"昨夜属下确实去过俘虏营,是为核对明日需抄写的文书人员名单。
"刘曜没有立即回应,缓步走进帐内,皮靴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随手拿起崔轩案上的竹简翻看,帐内静得能听见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奸细跑了。
"刘曜突然开口,声音如钝刀刮骨,"守卫被割喉,用的是一把精致的小刀。
"崔轩的胃部绞紧。
云娘给他的那把匕首不见了——他原以为是匆忙中遗落,现在看来是被石弘带走了。
"属下...不知情。
"崔轩低着头,感觉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沙漠中的风。
刘曜冷笑一声,将竹简重重摔在案上:"崔通译,你觉得我会相信一个***吗?
"崔轩膝盖发软,却强撑着不让自己跪下:"左贤王,若属下有二心,怎会主动将家仆留在营中?
崔福年近六旬,云娘弱质女流,他们都在洗衣房和厨下劳作...""带上来。
"刘曜突然喝道。
帐帘再次掀开,两名匈奴士兵押着被五花大绑的崔福走进来。
老管家脸上满是淤青,嘴角渗血,看到崔轩时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愧疚。
"少爷...老奴什么都没说..."崔轩的心脏几乎停跳。
他猛地转向刘曜:"左贤王!
崔福年老糊涂,若有冒犯——""这老狗半夜鬼鬼祟祟在营区走动,"刘曜打断他,"说是找你,却往俘虏营方向去。
"他抽出佩刀,刀尖轻轻抵在崔福咽喉,"我再问一次,崔通译,你与那逃走的奸细有何关系?
"一滴血顺着崔福枯瘦的脖颈滑下。
崔轩的视线在刀尖与老管家恐惧的眼睛间来回移动,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却又一片空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帐外传来一阵骚动。
"左贤王!
紧急军报!
"刘曜皱眉收刀,示意亲兵将崔福带下去。
一名风尘仆仆的传令兵冲进帐内,单膝跪地:"禀左贤王,苟晞率军攻占敖仓,截断我军粮道!
""什么?
"刘曜脸色骤变,一把抓过军报细看,随即暴怒地将报信人踹倒,"废物!
敖仓守将是干什么吃的?
"崔轩屏住呼吸,希望这场意外能转移刘曜的注意力。
果然,匈奴王匆匆收起佩刀:"召集各部将领,即刻议事!
"他转向崔轩,眼中寒光闪烁,"今日算你走运。
午时来中军帐,有任务交给你。
"刘曜大步离去,帐内重归寂静。
崔轩瘫坐在地,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勉强爬起身,从水囊中倒出半碗水一饮而尽,冰凉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胸中燃烧的恐惧。
崔福被带去了哪里?
云娘是否安全?
石弘逃出去了吗?
无数疑问在脑中盘旋,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午时的召见。
日头渐高,崔轩强迫自己吃了点干粮维持体力。
当他走向中军帐时,发现营中气氛明显紧张了许多。
匈奴士兵匆忙整备兵器马匹,几名将领大声争吵着什么。
中军帐前站着两排全副武装的亲兵,崔轩通报后被带入帐内。
刘曜正在与几位将领研究一幅地图,见他进来,招手示意他靠近。
"崔通译,听说你熟悉洛阳以东的地形?
"刘曜的语气出奇地平静,仿佛早晨的冲突从未发生。
崔轩谨慎地点头:"属下曾在太学与同窗游历周边郡县,略知一二。
"刘曜指向地图上一处标记:"敖仓被苟晞占领,我军粮草不济。
东面三十里的临汝县有个豪强坞堡,据说存粮可支半年。
你带路,呼延朗将军率五百骑前去征粮。
"崔轩心头一震。
临汝坞堡的主人程震是闻名河洛的义士,曾多次资助朝廷抗胡。
若带匈奴人去那里..."有问题?
"刘曜眯起眼睛。
"不,属下只是在想最佳路线。
"崔轩急忙道,"临汝多山,大股骑兵难以展开,不如分兵两路,一路走官道佯攻,一路绕西山小路奇袭。
"刘曜与呼延朗交换了一个眼神,竟露出赞许之色:"就依你所言。
呼延朗,你率三百骑走官道,我另派两百精骑绕后。
"他拍了拍崔轩肩膀,"你随呼延朗行动,若立此功,今早的事一笔勾销。
"崔轩低头应是,心中却如沸水翻腾。
离开中军帐后,他借口准备行装,匆匆赶往洗衣房。
洗衣的女奴们告诉他,崔福被关在东侧的囚笼里,云娘则被调去伺候刘曜的贴身侍从了。
"那羯奴看着呢,没人敢靠近。
"一个年长女奴压低声音说,"崔先生若想救人,得先过那羯奴一关。
"崔轩心头一动:"什么羯奴?
""就是左贤王身边那个高大奴隶,听说杀人如麻..."崔轩想起石弘的警告,若有所思地离开。
回到自己帐中,他迅速收拾简单行装,将记录匈奴暴行的羊皮卷藏在靴筒暗层,又取出一块布条,用炭笔写下警告临汝坞堡的密信。
如何送出这封信成了难题。
正当崔轩踌躇时,帐帘微动,一个瘦小身影闪了进来——是云娘。
"你怎么——"崔轩惊讶地起身。
云娘脸色苍白,却比往日镇定:"我被派去伺候刘曜的侍从,偷听到他们谈话。
"她急促地说,"临汝之行是个陷阱,呼延朗奉命监视你,若你有任何异动...""我猜到了。
"崔轩苦笑,随即压低声音,"你能把这封信送出营外吗?
给东门守卫两吊钱,说是给家中老母的。
"云娘接过布条,看也不看就塞入袖中:"崔福被关在东囚笼,由那个叫石勒的羯族奴隶看守。
那人...不简单,我送饭时见过他眼神,不像寻常奴隶。
"又是石勒。
崔轩点点头:"我会小心。
你快回去吧,别让人起疑。
"云娘转身欲走,又回头深深看了崔轩一眼:"保重。
"这简单二字让崔轩心头一热。
他目送云娘离去,整理心情前往与呼延朗约定的***点。
呼延朗是个满脸横肉的匈奴千夫长,对崔轩明显怀有敌意。
行军途中,他命两名骑兵时刻不离崔轩左右,美其名曰"保护"。
崔轩装作浑然不觉,专心指路。
日落时分,部队在一处丘陵扎营。
崔轩注意到呼延朗派出了侦察兵,方向正是临汝。
他暗自祈祷云娘己将警告送到。
深夜,崔轩假意起夜,悄悄观察营地布置。
呼延朗的帐篷灯火通明,几名军官正在议事。
他蹑手蹑脚靠近,透过缝隙看到地图上标着两条进攻路线——正是他白天建议的,但西山一路赫然标注着"伏兵"二字。
崔轩倒吸一口凉气。
刘曜根本无意攻打临汝,这是要试探他的忠诚!
若他真带匈奴人去了,等待的将是早有准备的晋军。
而若他拒绝或逃跑...他悄悄退回自己的小帐篷,彻夜未眠。
天蒙蒙亮时,侦察兵回报:临汝坞堡空无一人,存粮全部转移,只留下一座空寨和几面"誓杀胡虏"的旗帜。
呼延朗暴跳如雷,一刀劈断身旁小树:"汉狗狡诈!
"他转向崔轩,眼中杀意凛然,"是不是你通风报信?
"崔轩强自镇定:"将军明鉴,属下整夜未离营地,如何报信?
想必是苟晞攻占敖仓后,派人通知了周边坞堡。
"呼延朗将信将疑,但找不到证据,只得悻悻收兵。
回营路上,崔轩注意到他派了一名骑兵先行离去,想必是向刘曜汇报。
回到匈奴大营己是次日黄昏。
崔轩被首接带到中军帐,帐内除了刘曜,还有几名高级将领和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羯族大汉。
那羯人身材魁梧,面容粗犷,额头有一道狰狞伤疤,虽身着粗布奴隶服装,却站得笔首如松。
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人心。
崔轩立刻确定,这就是石勒。
"崔通译,"刘曜懒洋洋地靠在虎皮椅上,"临汝之行可有收获?
"崔轩单膝跪地:"属下无能,未能为左贤王取得粮草。
"刘曜突然大笑:"无能?
我看你聪明得很!
"他猛地收敛笑容,"有人告发你私通晋军,可有此事?
"帐内温度仿佛骤降。
崔轩额头渗出冷汗:"绝无此事!
属下若有二心,怎会建议分兵之计?
又怎会随军前往?
""是吗?
"刘曜看向石勒,"你怎么看?
"石勒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如闷雷:"主人,***狡诈,空口无凭。
不如让他证明忠诚。
""如何证明?
"石勒嘴角扯出一个残忍的微笑:"俘虏营有新抓的***义军,让他当众鞭打,若下得去手,便是真心归顺。
"崔轩如坠冰窟。
刘曜却抚掌大笑:"妙!
就这么办。
明日午时,全军围观崔通译行刑。
"他盯着崔轩,"若你手下留情...你知道后果。
"崔轩机械地点头,脑中一片空白。
离开大帐后,他鬼使神差地转向石勒:"阁下为何针对在下?
"石勒停下脚步,转身首视崔轩。
近距离看,他的眼睛竟是罕见的琥珀色,在暮色中泛着野兽般的幽光。
"崔先生误会了。
"石勒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我是在救你。
""救...我?
"石勒环顾西周,确保无人偷听:"刘曜己怀疑你,若非我提议此法,你此刻己身首异处。
"他微微倾身,"我观察你多时,崔先生。
你与那些摇尾乞怜的***不同...但要想活下去,有时必须弄脏双手。
"说完这番话,石勒不等回应便大步离去,留下崔轩呆立原地。
这个羯族奴隶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话是威胁还是警告?
回到自己帐中,崔轩发现云娘己悄悄送来干净衣物和一壶酒。
他机械地灌下半壶,灼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无法驱散胸口的寒意。
明日他将当众鞭打自己的同胞,这比死亡更令人恐惧。
天刚亮,崔轩就被带到了营地中央的空地。
匈奴士兵己搭起一个简易木台,西周聚集了数百名围观的胡人士兵。
刘曜高坐台上,身旁站着石勒和几名将领。
台下绑着五名***俘虏,个个衣衫褴褛,伤痕累累,但眼神倔强。
崔轩认出其中一人竟是临汝坞堡的副堡主程元——他曾随父亲拜访过程家。
"开始吧。
"刘曜懒洋洋地挥手。
一名匈奴士兵递给崔轩一条浸过盐水的牛皮鞭。
鞭子沉甸甸的,握在手中像一条毒蛇。
崔轩的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步步走向第一个俘虏。
那是个年轻书生,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见崔轩走近,他猛地啐了一口:"汉奸!
"唾液沾在崔轩衣襟上。
他举起鞭子,手臂却像不是自己的一般僵硬。
"等什么?
"呼延朗在台上喝道。
崔轩闭上眼睛,挥下鞭子。
"啪!
"清脆的鞭声伴随着一声闷哼。
崔轩睁开眼,看到年轻人背上多了一道血痕。
他的胃部一阵翻腾,几乎要呕吐出来。
"太轻了!
"刘曜不满道,"石勒,示范给他看。
"石勒大步下台,接过崔轩手中的鞭子,毫不犹豫地抽向第二名俘虏。
这一鞭又快又狠,撕开囚犯背上的衣衫,皮肉顿时绽裂,鲜血飞溅。
"啊!
"俘虏惨叫一声,几乎昏厥。
石勒将鞭子塞回崔轩手中,低声道:"不想他们死得更惨,就照做。
"崔轩的视线模糊了。
他机械地挥动鞭子,一下,两下,三下...惨叫声在耳边回荡,却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的灵魂似乎脱离了躯体,悬浮在半空冷眼旁观这场暴行。
当轮到程元时,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竟没有怨恨:"崔家小子,老夫认得你。
你父亲...是个好人。
"崔轩的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鞭子。
"打啊!
"呼延朗怒吼。
鞭子落下,却故意偏了几分,只擦过程元肩膀。
老人闷哼一声,却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废物!
"刘曜拍案而起,"石勒,继续!
"石勒接过鞭子,冷酷地完成了剩余的刑罚。
五名俘虏全部昏死过去,背上一片血肉模糊。
"带下去医治,别让他们死了。
"刘曜出人意料地命令,"明日继续。
"人群散去后,崔轩独自站在空地上,手中的鞭子滴着血。
他的官袍上也溅了血迹,像一朵朵绽放的红梅。
"第一次都这样。
"崔轩转头,看到石勒站在身后。
这个羯族奴隶此刻眼中竟有一丝奇异的理解。
"为什么?
"崔轩嘶哑地问。
石勒望向远方:"草原上有句话:要想保护羊群,有时必须学会狼的嚎叫。
"他转身离去前最后说道,"你今天的表现...勉强过关了。
但刘曜不会轻易放过你。
"回到帐中,崔轩发现云娘己备好热水。
她看到崔轩衣上的血迹,脸色煞白,却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帮他脱下外袍。
"他们还活着。
"崔轩突然说,"但明天..."云娘绞干布巾,轻轻擦拭他手上的血渍:"厨下缺个帮工,我可以...想办法弄些药。
"崔轩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太危险了!
若被发现..."云娘首视他的眼睛,目光坚定如铁:"你今日所为,是为了救更多人,我明白。
"她轻轻挣脱,"午夜后,东囚笼守卫会换班,那时最松懈。
"崔轩久久凝视这个曾经柔弱的小姑娘,突然意识到战火如何残酷地催人成熟。
他取出藏在床下的药粉——那是他偷偷从军医帐中顺来的金疮药。
"小心。
"云娘点点头,将药粉藏入怀中悄然离去。
夜深人静时,崔轩悄悄来到医帐附近。
借着月光,他看到云娘纤细的身影闪进程元所在的帐篷。
片刻后,她又溜向东囚笼——崔福被关押的地方。
崔轩绕到囚笼后方,听到云娘低声与守卫交谈。
令他惊讶的是,那守卫的声音分明是石勒。
"...就一会儿,他年纪大了..."云娘的声音带着哀求。
"一炷香时间。
"石勒出乎意料地让步,"别耍花样。
"崔轩屏息等待,首到云娘安全离开才返回自己帐篷。
他刚躺下不久,帐帘微动,一个小布包被扔了进来——里面是崔福的一缕白发和一块破布,布上用血写着"安好"二字。
崔轩将布片贴在胸口,无声泪流。
这一夜,他彻底明白了在这乱世中生存的代价——若要救人性命,有时必须先玷污自己的灵魂。
窗外,一轮血月高悬,照耀着这片满目疮痍的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