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的铁门在身后吱呀合拢时,晨光正从防盗网的缝隙里漏进来,在布满水渍的墙面上划出细碎的金线。
阡陌踢掉磨破后跟的皮鞋,脚底板触到地板上卷边的旧报纸,油墨印子渗进脚趾缝,像道洗不掉的伤疤。
床头的塑料箱半开着,露出半截蓝白相间的校服衣角。
他蹲下身,看见压在箱底的牛皮纸袋,封口处贴着褪色的红色喜字——那是去年春节回家时,妈妈用来装腊肉的。
抽出泛黄的成绩单时,高考总分632的数字突然刺得眼眶发紧,全省第9的排名用红笔圈着,旁边是班主任李老师的批注:"江临市一中二十年难遇的理科奇才。
"草稿纸的窸窣声里,记忆突然退回2015年的夏天。
高三(5)班的吊扇在头顶发出老旧的***,阡陌盯着黑板上的抛物线公式,钢笔在指间转出利落的弧度。
后桌的周明把课本立成屏风,用圆珠笔戳他后背:"阡陌,数学最后一题的导数你怎么解的?
我算到凌晨三点还是错。
"粉笔灰在阳光里浮沉,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块淬了冰的玻璃:"第三问用拉格朗日中值定理,步骤写在草稿本第17页。
"教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翻页声,不知谁小声说了句"怪物",混着冰镇汽水拉开拉环的"啵"响,在40度的高温里炸开。
作为重点班公认的"冷面状元",他的草稿本永远摊开在最新的竞赛题上,草稿纸边缘画满歪扭的函数图像,偶尔会有几片茉莉花瓣夹在纸页间,那是同桌林小满从家里带来的。
她总说:"茉莉花晒干能泡茶,比你喝的黑咖啡健康。
"此刻想起她指尖的淡香,草稿本上的微分方程突然模糊成那年教室外的夕阳,把她的侧脸染成暖金色。
"阡陌,来办公室。
"李老师的保温杯磕在讲台上,茶水晃出深褐色的涟漪。
教研组的空调比教室低五度,校长的搪瓷缸冒着龙井的清香,对面坐着市电视台的记者,镜头上的红光让他想起实验室里发烫的电流表。
"听说你拒绝了清北的自主招生?
"记者的话筒递过来时,他看见自己映在镜头上的倒影,校服领口洗得发白,却挺得像根标尺。
"海城大学的物理系更适合我。
"他听见自己说,余光扫过李老师突然绷紧的下颌线,知道这句话让办公室的温度又降了两度。
那天傍晚的晚自习,小满的圆规在草稿纸上戳出一连串小洞。
"你真的要放弃清北?
"她的声音混着窗外的蝉鸣,带着他从未听过的颤音,"他们说海城大学物理系去年科研经费砍掉一半,实验室设备都是十年前的......"钢笔尖在"拉格朗日"的单词上划出歪斜的横线。
他想起父亲在电话里的咳嗽声,想起老家镇上的卫生院连核磁共振都没有,想起海城有全省最好的肿瘤医院。
"小满,"他转过脸,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的粉笔灰,"我需要奖学金,全额的那种。
"教室后排突然传来拍桌子的声响。
周明把模拟卷摔在他课桌上,鲜红的148分在夕阳下格外刺眼:"装什么清高?
听说你拿了海城大学的专项助学金,连学费都不用交,原来天才也会算性价比?
"纸页翻动的窸窣声里,他听见有人小声说"穷酸鬼",像根细针扎进耳蜗。
小满的圆规突然划破草稿纸,在他手臂上留下道浅红的印子。
她站起身时,校服裙摆扫过他的草稿本,夹在里面的茉莉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来:"周明你够了,他每天凌晨五点在操场背书的时候,你在宿舍打游戏到天亮!
"教室里突然安静,只有吊扇的轴承还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那天晚自习结束后,小满塞给他个牛皮纸袋,里面是晒干的茉莉花瓣,还有张字条:"我查过,海城大学附近有滨江路,夏天能看到茉莉花灯展。
"她的马尾辫在夜风里晃荡,校服外套搭在肩上,露出里面印着物理公式的白色T恤——那是他上周借给她的,领口还留着淡淡的洗衣液香味。
记忆突然被手机闹钟拉回现实。
凌晨六点的闹钟是提醒给父亲预约市医院的号,屏幕上显示有五个未接来电,都是妈妈从老家打来的。
他盯着草稿纸上随手画的抛物线,发现顶点坐标不知何时变成了海城肿瘤医院的地址,就像七年前那个夏夜,他在草稿本上算出的最优解,最终把自己困在抛物线的底端。
塑料箱里掉出张泛黄的奖状,"全省中学生物理竞赛一等奖"的烫金字在晨光里褪成浅金色。
那时他站在礼堂台上,看见小满在观众席倒数第三排挥手,手里举着个玻璃瓶,后来才知道里面装的是她连夜摘的茉莉花。
颁奖词里说"天才少年未来可期",可现在,那个说要和他一起在滨江路看花灯的女孩,正在微信对话框里躺着未读的"抱歉"。
出租屋的窗户对着巷子里的垃圾堆,腐臭味混着晨雾涌进来。
阡陌摸出压在枕头下的笔记本,最新一页记着父亲下个月的药费清单,旁边画着个歪扭的笑脸,是去年小满帮他算房租时画的。
那时她指着账本说:"等你转正,我们就能换个有窗户的房子了。
"现在窗台上的矿泉水瓶还在,里面插着上周加班时顺手捡的枯枝,像极了那年枯萎的茉莉花。
手机在掌心震动,是医院APP的挂号失败通知。
他盯着屏幕上"号源己满"的提示,突然想起高三那年,李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说清北的招生办又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火气:"你知道放弃清北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你要在二流实验室浪费西年,意味着你本该璀璨的学术生涯......""李老师,"那时的他盯着办公桌上的地球仪,海城的位置正对着自己的胸口,"我爸爸需要海城的医保。
"话出口的瞬间,地球仪表面的反光刺得眼睛生疼,他没看见李老师突然软化的眼神,没听见那句悬在半空的"傻孩子",只记得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像极了现在出租屋天花板上漏雨的滴答声。
草稿本的最后一页夹着张照片,是高三毕业那天,小满站在教室门口,手里举着他的草稿本,扉页上写着"致永远的抛物线顶点"。
她穿着白色连衣裙,裙摆上沾着他画的函数图像,阳光从走廊尽头照过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漫过他整个青春。
现在,当他在Excel表格里计算用户消费频次时,那些曾经烂熟于心的物理公式正在记忆里慢慢褪色,就像草稿纸上的茉莉花瓣,被时光碾成浅黄的印记。
手机屏幕亮起,是房东发来的消息:"今天再不给房租,我带人来看房了。
"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突然想起小满说过的滨江路灯光秀,茉莉花的光影在江面上摇曳,而他始终站在桥洞下,看别人的梦想在夜空绽放。
收拾草稿纸时,片干枯的茉莉花瓣从纸页间滑落,掉在Excel打印稿的"用户流失率"图表上。
他捡起花瓣,突然记起高三那年的中秋,他和小满在操场角落分食月饼,她把茉莉花瓣撒在月饼上,说:"这样就有月亮的味道了。
"那时的星空很亮,能看见银河淡淡的轨迹,而现在的海城夜空,只剩下写字楼的霓虹灯,在雾霾里划出虚假的光带。
阡陌将花瓣夹回高考成绩单,起身去厨房烧热水,听见窗外传来初中生的打闹声,某个男孩喊着"快看,那朵花比状元的草稿纸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