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渊荒蚀林绣金楼

教导主任的训话声穿透走廊玻璃时，我正盯着鞋尖的泥点发呆。

早春三月的细雨把青川中学的红砖墙洇成深褐色，垂丝海棠在雨幕里摇摇晃晃，

像一串串沾了糖霜的粉色风铃。"温念同学，虽然你是中途转学，

但青川的校规......"皮鞋跟敲击瓷砖的声响突然停顿。我抬头，

正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从后门玻璃外掠过。少年白衬衫领口微敞，

后颈棘突在皮肤下凸起锋利的弧度，像振翅欲飞的白鹤。"那是我们年级第一的江鹤羽。

"班主任周老师抱着教案走进来，腕间檀木手串撞出清脆声响，"不过温念，

你的入学测试成绩......"档案袋在办公桌上发出轻响。我迅速垂下睫毛，

指甲掐进掌心肌肤。那张成绩单右上角的家长签字栏里，

"温文山"三个字还带着未干的墨渍，是今早我在教务处门口咬着钢笔仿写的。

"我会努力跟上进度。"喉咙里泛起铁锈味，我听见自己用最乖巧的声音回答。

走廊尽头的储物柜突然传来巨响。江鹤羽单手撑着柜门，

另一只手正把哭得发抖的女生护在身后。他面前站着三个吊儿郎当的男生，

最前面那个指间转着打火机，火苗几乎要燎到女生的刘海。"重点班了不起啊？

装什么英雄救美？"红毛男生啐了一口。江鹤羽突然笑了。他笑起来时眼尾微垂，

那股子漫不经心的懒散劲儿像极了蜷在墙头晒太阳的猫，可攥住对方手腕的动作却快得惊人。

打火机"当啐"落地时，我听见骨骼错位的脆响。"道歉。"他说。雨丝斜斜扑在玻璃上，

我望着少年被风鼓起的衬衫下摆，突然想起昨夜急诊室苍白的灯光。妈妈躺在担架床上，

护士举着血袋从我面前跑过时，温热的液体溅在我手背，也是这样惊心动魄的红。"温念？

"周老师敲了敲桌子，"带你去领校服。"经过走廊时，

江鹤羽正倚着栏杆读《海边的卡夫卡》。他指节还泛着红，书页间却夹着朵完整的海棠花。

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看见他用钢笔在扉页写：**"暴风雨结束后，

你会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活下来的。"生物实验室的霉味混着福尔马林气息涌来时，

我攥紧了拖把。水桶撞上门框的声响在空荡走廊回响，黄昏的光线从气窗斜切进来，

把储物柜上的"勤工俭学值日表"照得发亮。"又是温念？"路过的女生窃窃私语，

"听说她天天抢着值日，该不会是想......"笑声像细针扎进耳膜。

我低头擦掉溅在帆布鞋上的消毒水，忽然看见实验台下的阴影里蜷着个人影。

江鹤羽枕着校服外套躺在地上，额发被冷汗浸湿，左手死死按着胃部。

"同学......"我下意识后退半步。他掀起眼皮，

目光扫过我胸前的工牌："新来的勤工俭学生？"声音带着砂纸打磨过的哑，

"能去医务室帮我拿药么？"我转身时听见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暮色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

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切出淡金色的光栅。这个角度能看见他锁骨下方有道月牙状疤痕，

像被揉皱的纸页上未愈的折痕。取药回来时他正在翻我的物理笔记。夕阳给睫毛镀上金边，

修长手指划过我反复修改的受力分析图，在某个涂改痕迹旁突然停顿。"这里，

"他抽出我别在衣领的铅笔，"如果考虑空气阻力......"笔尖沙沙作响。

我望着他侧脸发怔，忽然注意到他校服袖口磨损的线头。传说中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优等生，

为什么会有双关节粗粝的手？警报器突然尖啸。我被他拽着蹲下时，后脑勺撞上实验台。

铁锈味在唇齿间漫开，他用手背抹掉嘴角血渍，眼神突然冷下来："你经常流鼻血？

"储物柜的阴影里，我看见他掏出个皱巴巴的药盒。锡纸剥落的声响中，

他撕了半张物理卷子折成纸船，盛着白色药片递过来。"氟西汀。"他说得轻描淡写，

"要保密啊，小仓鼠。"我握紧纸船。窗外海棠花扑簌簌落在积水里，像谁撕碎的日记本。

昨夜妈妈吞安眠药时打翻的水杯还在记忆里闪光，此刻却在陌生人眼中看到相似的裂痕。

纸船在实验台上轻轻摇晃，氟西汀药片撞着纸壁发出细响。江鹤羽已经坐直身子，

校服领子歪斜着露出半截锁骨，那道月牙形疤痕在暮色里泛着珍珠母般的光泽。

"重点班的人不用做值日？"我盯着他磨破的袖口。他合上我的笔记本，

铅笔在指间转出残影："你在旧校区的储物柜，编号是不是207？"见我瞳孔骤缩，

他轻笑出声："教导主任今早训话时，你的钥匙串上挂着铜铃铛。"警报器突然再次尖叫，

这次是真的火情。浓烟从隔壁化学实验室涌进来时，江鹤羽一把扯下窗帘浸入水桶。

潮湿的布料裹住口鼻的瞬间，我听见他含糊的声音："闭眼，跟着我的脚步声。

"黑暗中有手指轻轻勾住我的校服下摆。烧焦的塑料味刺痛鼻腔，

我却清晰闻到他袖口残留的槐花气息。昨夜在急诊室走廊，护士推着抢救床与我擦肩而过时，

消毒水味道里也混着这样的花香。逃生通道的绿光牌在浓烟中闪烁，江鹤羽突然松开手。

我撞上防火门的瞬间，看见他转身冲回火场，白衬衫下摆像折断的鸟翼。

消防车鸣笛响彻校园时，我蜷在梧桐树下数掌心的月牙印。

教导主任的咆哮混着女生们的抽泣，有人小声说江鹤羽从火场抱出了昏迷的化学老师。

我望着他白衬衫上的焦痕，突然发现他左手小指不自然地弯曲着。"骨折了？

"校医包扎时我站在门边。江鹤羽正用完好那只手折纸船，闻言抬头冲我笑："旧伤，

初二时被车门夹的。"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我知道青川中学的校史馆里，

分明挂着五年前"优秀毕业生江临风见义勇为表彰"，

照片里男人小指也戴着同样的银色固定器。暴雨是午夜突然降临的。我在便利店值夜班时，

透过玻璃看见江鹤羽站在公交站牌下。他校服外套淋得透湿，右手攥着个褪色的蓝色文件夹，

指节用力到发白。"要伞吗？"我推开门时风铃叮咚作响。他转身的瞬间，

文件夹里滑出张泛黄的照片。穿着碎花裙的女人抱着小男孩坐在旋转木马上，

背后广告牌写着"临江欢乐世界2012夏季嘉年华"。雨滴砸在女人微笑的脸上，

把"2012"冲刷成模糊的水痕。"你相信吗？"他突然开口，

"有些地方消失得比记忆还快。"路灯在他睫毛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三年前欢乐世界发生踩踏事故后，连摩天轮都被熔成了钢筋。

"收银台下的旧报纸突然在脑海中浮现。2019年8月，

临江欢乐世界因安全漏洞引发重大事故，遇难者名单第三个名字是......江临风。

我弯腰捡照片时，瞥见他裤脚沾着暗红色涂料。昨天公告栏被人泼红漆，

覆盖在"重点班保送名单"上的"杀人犯之子"四个字，此刻正蜿蜒在他苍白的脚踝。

"江鹤羽！"远处传来女人的呼唤。穿香奈儿套装的女士撑着黑伞跑来，

钻石耳钉在雨中闪着冷光，"不是说好今天去给爸爸扫墓？"他迅速把照片塞回文件夹，

嘴角扯出完美的弧度："马上来，母亲。"转身时却将个东西抛进我怀里，

是那只泡过福尔马林的纸船，

此刻船头用红笔添了行小字：**"我们都在暴风雨中练习闭气。

"**便利店的加热柜嗡嗡作响，关东煮的热气蒙住玻璃。我望着母子俩消失在雨幕中，

突然想起今早教务处里，周老师对着我的档案叹气："温念，

你母亲的治疗费......"夜班交接时，我摸到围裙口袋里的氟西汀药盒。

江鹤羽不知何时偷偷塞进来的，锡纸背面用钢笔画了只蹲在蘑菇下的仓鼠，

旁边写着：**"吞下月亮的人，要小心海潮。"医务室窗台上的绿萝正在枯死。

我数着吊瓶里坠落的气泡，听见护士站的广播在喊"温婉如家属"。

妈妈的手腕比我最后一次握时又细了一圈，青色血管在皮肤下蜿蜒如地图上的国境线。

"特效药每支三千二。"医生用钢笔敲着诊疗单，"学校不是有贫困生补助？

"消毒水味道突然变得粘稠。我盯着白大褂袖口的褐色药渍，

想起昨夜江鹤羽塞给我的氟西汀药盒。当时他指尖的温度透过锡纸传来，

像暮春将熄未熄的余烬。校庆彩排的喧闹声从礼堂方向涌来。我抱着募捐箱穿过紫藤花廊时，

突然被钢琴声钉在原地。是肖邦的《雨滴》，每个音符都裹着潮湿的叹息。

从镂空雕花窗望进去，江鹤羽正在弹那架老式三角钢琴，阳光穿过他左手指尖的银色固定器，

在地板上投下十字架形状的光斑。"音准不对。"音乐老师突然用指挥棒敲响谱架，

"江鹤羽，你分心了。"琴盖"砰"地合拢。我看着他被碎发遮住的眼睛，

想起便利店雨夜他提及欢乐世界时的神情。那些锈蚀的钢筋是否也像这样，

在他心里生长出尖锐的倒刺？募捐箱突然被塞满硬币。

我抬头看见他往箱子里扔了整盒氟西汀，药片碰撞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喂，

"他指了指我攥皱的贫困补助申请表，"这个要盖三处公章。"我下意识后退，

后腰撞上消防栓。他嗤笑一声抽出钢笔，

在申请表背面画起路线图："教务处周老师下午有公开课，

总务处王主任女儿今天百日宴......""为什么帮我？"话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

江鹤羽的钢笔尖在纸上洇出墨点。他忽然扯开衬衫第二颗纽扣，露出锁骨下方更密集的疤痕。

那些新旧交织的伤痕像五线谱上错乱的音符，在空调冷风中微微发颤。

"上周四你在旧校区喂野猫。"他重新系好纽扣，"它们吃了你给的香肠，

却抓破了你的手背。"钢琴倒影在他瞳孔里碎成粼粼波光，"你看，

我们总是对温柔的东西毫无防备。"礼堂突然爆发出尖叫。我们冲进去时，

看见那架三角钢琴正在熊熊燃烧。火舌舔舐着琴键，黑白键在高温中扭曲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