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的日光灯管开始嗡嗡作响时,我的手指正死死抠住课桌边缘。
木刺扎进指甲缝的疼痛比不过喉咙的灼烧感,那些数字卡在扁桃体后面,像粘在捕蝇纸上的虫子。
"六八多少?
"王老师用藤条戳着我的练习本,上面洇开的汗渍把铅笔字泡成了蝌蚪。
我盯着她翻毛的皮鞋尖,那里沾着块风干的泡泡糖,随着脚尖抖动不断变形。
窗外飘来卤肉香味。
校门口炸串摊的油锅在暮色里噼啪作响,三年级值日生拖把划过走廊的水声忽远忽近。
我的胃突然发出响亮的肠鸣,王老师藤条敲在讲台上的声音像枪响。
"今天背不会就别回家。
"她转身时灰西装扬起粉笔灰,我数着她后襟的樟脑丸气味颗粒,突然想起上周二她也是这样把张明留到月亮出来。
张明爸爸找来时,自行车铃铛在操场上扯出长长的血痕。
我强迫自己盯着黑板上的乘法表。
红色粉笔描的"五七三十五"正在褪色,粉笔槽里积着厚厚的灰,像爷爷烟斗里倒出来的陈年烟垢。
教室后墙的流动红旗边角蜷曲,奖状上"先进班级"的"先"字缺了半边,在穿堂风里轻轻颤抖。
"七九..."我的声音卡在牙缝里。
前排李娟偷偷塞给我的奶糖在裤兜里融化了,糖纸摩擦大腿的沙沙声突然放大成雷鸣。
王老师猛地转身,藤条尖擦过我耳垂,带起的风里有股铁锈味。
暮色漫进窗户时,我的练习本己经被橡皮擦破了三个洞。
王老师批改作业的红钢笔在纸上戳出血点般的印记,"订正二十遍"的"二"字拉出长长的尾巴,像条拴在操场单杠上的晾衣绳。
走廊终于传来锁门声。
看门大爷的钥匙串叮当响着掠过每间教室,他的手电筒光束扫过后窗时,我慌忙把冻僵的手塞进棉袄。
铁质课桌的寒意穿透毛线手套,指尖开始发麻,像有蚂蚁在血管里筑巢。
王老师拎起人造革手提包的动作带翻了粉笔盒。
彩色粉笔滚落讲台的声音清脆如冰棱碎裂,我数到第十二根时,她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拐角。
暮色突然变得浓稠,墙上的钟表指针停在五点西十七分,或许上周就坏了。
我在走廊阴影里摸索着前进,布告栏玻璃映出变形的脸。
优秀作业展区贴着李娟的田字格本,那些工整的"春"字在黑暗里泛着惨白的光。
厕所水龙头没拧紧的滴答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我跑起来时书包里的铁皮铅笔盒哐当作响,惊飞了梧桐树上栖息的乌鸦。
校门口炸串摊的煤炉己经熄灭,油污凝结成惨白的膏状物。
我踩到半根竹签,糖葫芦的残骸在暮色里像凝固的血块。
西天最后一线橘红被夜色吞没时,我闻到了风里裹挟的猪臊味。
土路两旁的玉米地沙沙作响,枯萎的叶片摩擦声像无数张乘法表在抖动。
我的手电筒光柱扫过沟渠,突然照见团暗红的东西——是屠宰场冲出来的猪血水,在寒夜里冒着淡淡的热气。
胶鞋底踩上去的触感像踏进温暖的沼泽,血腥味混着田间腐叶的霉味冲进鼻腔。
前方出现晃动的光点,是父亲的手电筒。
他深蓝工作服上的反光条在黑暗里断成几截,胶靴沾着的碎肉屑在光束里闪闪发亮。
我盯着他右手缠着的纱布,那里渗出的血渍己经发黑,像练习本上没擦干净的错题。
"又留堂?
"父亲的声音裹着浓重的烟味。
他转身时手电筒光柱扫过我的脸,瞬间的强光让我看见他眼底密布的血丝,像黑板上的乘法表网格。
我们一前一后走着,他靴子上的血脚印和我的胶鞋印在土路上交错,形成诡异的算术式。
厨房的灯泡蒙着层油污,母亲在蒸汽里浮动的身影像是浸在水里的旧照片。
案板上的斩骨刀还沾着碎骨渣,塑料盆里泡着的猪大肠泛着珍珠般的油光。
我盯着碗柜玻璃映出的乘法表影子,突然发现"三九二十七"在油污折射下变成了"三九二十八"。
"洗手。
"母亲用沾着面粉的手拍我后背。
井水彻骨寒冷,指缝里的血丝在月光下蜿蜒成红色的算式。
父亲在院子里磨刀,砂轮与刀刃摩擦的火星溅到晾晒的干辣椒上,空气里突然爆开辛辣的焦糊味。
晚饭是猪油拌饭和卤下水。
我数着碗里的饭粒,父亲咀嚼软骨的咯吱声与院里的磨刀声共振。
母亲突然用筷子敲碗沿:"明天带五块钱给王老师。
"我抬头看见橱柜顶端的玻璃罐,里面泡着的蛇酒正在阴影里缓慢蠕动。
阁楼木板在身下发出***,月光从瓦缝漏进来切割着被褥。
父亲磨刀的声音透过楼板传来,和着远处火车的汽笛声,像把生锈的锯子在切割夜空。
我摸出裤兜里融化的奶糖,糖纸粘在掌心的纹路里,展开是张皱巴巴的"三九二十七"。
黑暗中有老鼠啃食梁柱的声响。
我盯着房梁上悬挂的腊肉,油滴落在楼板上的声音与王老师藤条敲击讲台的节奏重合。
突然想起上周李娟说,王老师家访时带走的那条猪后腿,现在还挂在她办公室的窗框上。
晨光染白窗纸时,我正梦见数字在血管里游走。
母亲拍门的声音惊飞院里的麻雀,她围裙上沾着的猪毛在晨风里轻轻颤动。
书包里装着昨晚没写完的罚抄本,父亲递来的铝制饭盒还残留着隔夜的体温。
校门口的梧桐叶落了满地,踩上去的脆响像无数个"七九六十三"在耳边碎裂。
王老师的新皮鞋踏进教室时,我闻到了熟悉的卤水味道——她今天的发夹是根磨光的猪肋骨,在晨光里泛着象牙白的光泽。
“把作业交上来。”
王老师坐在讲桌前,翘着二郎腿,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我们。
我双手颤抖着递上罚抄本,她随意翻了几页,冷哼一声,“这写的什么?
重写!”
藤条在空中呼啸着落下,打在我的课桌上,木屑飞溅。
我咬着嘴唇,强忍着泪水。
课间休息时,李娟偷偷塞给我一块水果糖,“别难过,我帮你一起写。”
我感激地看着她,剥开糖纸,水果的清甜在嘴里散开。
突然,教室门口传来一阵喧闹,几个高年级的男生抬着一头小猪闯了进来。
“王老师,这是我们孝敬您的!”
为首的男生咧嘴笑道。
王老师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哟,真懂事!”
那小猪在地上挣扎着,发出凄惨的叫声。
我望着这一幕,胃里一阵翻涌,那些数字再次在脑海中疯狂跳动,仿佛要冲破我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