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雪，总是来得格外早。
才刚入秋，黑石镇外的荒原己然覆上一层薄白。
呜咽的寒风卷着冰粒，噼啪敲打着镇上唯一亮着灯火的小楼——那是间门面破旧的茶馆，檐下悬着块被岁月蚀得发黑的木匾，上书“忘忧”二字。
茶馆内，暖黄烛火摇曳。
萧辰半倚在柜台后，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手中那柄玄铁尺。
尺长二尺三寸，宽两指，通体黝黑，毫无纹饰，只在边缘处泛着经年摩挲留下的温润光泽。
看上去，与镇上铁匠铺里三文钱一把的烧火棍没什么不同。
他三十五岁的面容带着边塞男人特有的风霜痕迹，眼角几道细纹深镌，下颌泛着青灰的胡茬。
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棉袍松垮系着，像个再普通不过的、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茶馆老板。
唯有偶尔抬眼时，眸底一闪而过的沉凝锐光，才隐约透出几分不凡。
“老板……”瓮声瓮气的呼唤从身后传来。
铁牛那高大得几乎堵住整个门框的身影，正小心翼翼端着一碗热茶挪过来。
这二十二岁的青年壮得像头黑熊，粗布衣裳下的肌肉块块贲起，此刻却屏着呼吸，铜铃大眼紧盯着碗中晃荡的茶水，生怕洒出一滴。
“灶上……灶上最后一点红泥暖香，给您沏、沏上了。”
他好不容易将茶碗放在柜台上，憨厚地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天冷，您喝点暖暖身子。”
萧辰嗯了一声，目光仍落在尺上，随手去端茶碗。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到碗壁的刹那——“哐当！”
柜台猛地一震！
茶碗跳起，深红的茶汤泼出大半，在木质台面上洇开一片湿痕。
并非铁牛失手。
是整个茶馆的地面，毫无征兆地震颤了一下。
虽然轻微短暂，恍若错觉，但柜台、桌椅、乃至梁柱上悬挂的风铃，都随之发出了短暂的嗡鸣。
铁牛自己也吓了一跳，茫然地瞪大眼睛，下意识地抱紧双臂，粗犷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之色，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被这震动猛然惊醒，躁动不安。
萧辰端茶的手停在半空，目光终于从玄铁尺上抬起，落在那片泼洒的茶水上。
红褐色的茶水正沿着木纹缓缓蔓延，勾勒出某种难以言喻的轨迹。
他沉默地看着。
茶馆里一时只剩窗外风雪的嘶吼，和烛火燃烧的噼啪轻响。
半晌，萧辰才缓缓啜了一口碗中剩余的温茶，眼皮微掀，看向惴惴不安的铁牛：“镇口来人了？”
“啊？
哦……好、好像是有一队车马刚进镇。”
铁牛挠着后脑勺，努力回想，“看着像是行商的，五六辆大车，风尘仆仆的……老板您咋知道？”
萧辰没回答，指尖抹过柜台上的水渍，目光转向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口。
那里，一个干瘦的身影拄着拐杖，悄无声息地立在那儿，如同融在阴影里。
墨老披着件厚实的旧棉袍，脸上皱纹深刻得能夹死苍蝇，一双老眼却精光内蕴。
他左手托着个磨得油亮的紫檀木小算盘，右手五指正无意识地快速拨动着几颗算珠，发出细碎而规律的轻响。
见萧辰望来，墨老停下拨算珠的手指，声音嘶哑低沉，像被烟熏过：“东家，乌鸦啄眼了。”
铁牛浑身一激灵，脸上的憨厚瞬间被紧张取代，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压低了声音：“乌鸦？
宇文家的那些黑……铁牛。”
萧辰淡淡打断他。
铁牛立刻闭嘴，只是拳头不由自主地攥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萧辰放下茶碗，指尖在玄铁尺上轻轻一点。
尺身微不可察地嗡鸣，那摊泼洒在柜台上的茶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蒸发，只留下几道浅浅的深色水痕，再无半点异常。
“来的都是客。”
萧辰语气平淡，重新拿起那块干燥的软布，慢条斯理地继续擦拭玄铁尺，“开门做生意，管他是乌鸦还是麻雀。”
他看向铁牛，唇角似乎弯了一下，透着点懒散的意味：“去，把地窖里那坛最便宜的粗茶沫子搬出来。
‘贵客’临门，总得有点招待。”
铁牛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用力点头：“哎！
我这就去！”
说完转身就要往后院地窖冲。
“稳当点。”
萧辰的声音不大，却让铁牛冲出去的步子硬生生刹住，变成了轻手轻脚的慢行。
墨老看着铁牛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后院的布帘后，算盘珠又轻轻响了几下，阴阳怪气地低声道：“北风卷地，寒鸦啼丧。
躲了三年清静，这杯‘茶’，终究是泼到门口了。”
萧辰擦拭玄铁尺的动作未停，烛光映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
“清净？”
他轻笑一声，近乎自语，“这世道，哪儿有真正的清净。”
他抬起手，对着烛光，仔细端详着尺身。
黝黑的尺面，映出他平静无波的脸，以及窗外无尽的风雪。
“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罢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风声陡然尖锐，仿佛无数夜枭在同时厉叫。
镇东头，隐约传来车马停歇、人员安置的嘈杂声响，很快又被风雪吞没。
忘忧茶馆内，烛火依旧安静燃烧，茶香混合着旧木和尘埃的气息，在暖意中缓缓流淌。
仿佛刚才那瞬息的震动、泼洒的茶水、不祥的暗语，都从未发生过。
只有萧辰手中那柄玄铁尺，在反复的擦拭下，愈发的幽深暗沉，仿佛吸尽了所有的光。
他放下软布，五指收拢，轻轻握紧了尺身。
冰冷的触感，一如既往。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