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
安远侯府。
老太君六十大寿，府里挂满灯笼彩绸。
门口的车马堵死了路。
前厅正殿灯火通明，坐满了来客，杯盏碰撞声里全是吹捧和热闹话。
安远侯满面红光，正陪着几个同僚吹嘘，主人家的面子做足了。
但所有人都看的出，真正的焦点是谁。
是主位旁的嫡母王氏，还有她身边那个耀眼夺目的嫡女林婉儿。
王氏今天一身暗红宝相花纹锦袍，头戴赤金点翠凤簪，正享受着各府诰命夫人的追捧，每一条法令纹里都刻着侯府女主人的荣耀。
林婉儿打扮的更用心。
一袭流光溢彩的百蝶穿花裙，让她本就出挑的脸蛋更加扎眼。
在一群贵女千金中，她就是中心。
母女俩配合默契，风光无限。
她们才是这场大宴的主角。
这会儿，怕是没人还记得。
侯府最偏的角落里，还有个庶女林筱在病床上快死了。
一个马上就要被抹掉，可有可无的存在。
祝寿的环节，将气氛推到了顶。
各家献上寿礼，名贵字画，罕见珠宝，千年参王。。。
一件件亮出来，惹的人阵阵叫好。
老太君笑的合不拢嘴，连连点头，场面喜庆的很。
就在这时。
一个不合时宜的影子，猛的从侧门冲了进来。
是府里采买的刘管事。
他平时也算体面，这会儿却衣衫不整，满头大汗，脸上是见了鬼的惊恐，手脚并用的扑到大厅中央。
“侯。。。
侯爷！
夫。。。
夫人！”
刘管事的声音带着哭腔，尖锐的划破了满堂喜气。
音乐停了。
说笑声也停了。
上百道目光，齐刷刷的盯在这个丢人现眼的管事身上。
安远侯脸上的笑僵住，眉头死死拧在一起，声音沉的吓人。
“慌里慌张，成何体统！
没看见这么多客人在吗！！！”
王氏的脸色也变了，心里狠狠一沉，骂道。
“刘管事，有什么事，不能等宴会完了再说？”
“等不了啊夫人！”
刘管事鼻涕眼泪一块流，从怀里抖着手掏出几本账册，高高举起。
“帐。。。
帐出问题了！
给老太君寿宴采买的帐，出了天大的窟窿！”
他声音都在抖，几乎是用吼的。
“帐上。。。
帐上亏空了快一千两银子！
奴才带着账房的人算了七八遍，怎么都对不上啊！”
快一千两！
这三个字，轰的一声。
满堂宾客，当场就炸了。
侯府寿宴，爆出账目亏空近千两的丑闻！
这可比什么奇珍异宝有意思多了！
一道道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毫不遮掩的投向主位上的安远侯和王氏。
安远侯的脸，一下涨成了猪肝色，气得嘴唇都在哆嗦。
王氏的心更是沉到了底。
脸上血色褪了大半。
她当然清楚这帐里有鬼。
刘管事是她的人，这些年拿采买的方便，孝敬了她多少好处，她门儿清。
可她真没想到，这个蠢货竟然在老太君寿宴这种节骨眼上，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贪就算了，连账都做不平。
饭桶！
可这会儿，当着满堂宾客，她不能藏也不能发作。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从风光无限的女主人，变成一个笑话。
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下来。
就在这种死寂里，一个弱弱的但很清楚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来。
“女儿。。。
听说府里账目有亏，心里担心，斗胆过来，也许能为父亲母亲分忧。”
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了过去。
大家齐齐回头看。
门口光影里，一个瘦弱的少女，被一个同样穿着朴素的丫鬟扶着，正一步步往大厅走。
少女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旧布裙，裙边上甚至还有几个不起眼的补丁。
她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整个人摇摇欲坠，只有那双眼睛，在灯火下，亮的吓人。
她手里，还捧着一本用糙纸订起来的薄册子。
“是。。。
西小姐？”
“她不是快病死了吗？
怎么跑出来了？”
“穿成这样就敢来寿宴，真丢人。。。”
宾客里响起一阵没压住的悄悄话。
林婉儿看到林筱那刻，脸上的吃惊一下就变成了厌恶和怒火。
“林筱！”
她猛的站起来，指着林筱骂。
“你这个晦气东西，不好好在你的狗窝里等死，跑出来触老太君的霉头吗！
来人，把她给我拖出去！！！”
寿宴被搅黄，她本就一肚子火，现再看见这个最讨厌的贱人还敢出来丢人，火气更压不住了。
然而，林筱像是根本没听见。
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她。
她径首穿过人群，无视了所有鄙夷和奇怪的目光，走到大厅中间，在老太君和安远侯面前，首挺挺的跪下。
“女儿林筱，叩见祖母，叩见父亲。”
她声音还是弱，但一字一句很清楚。
“女儿不孝，身无长物，没珍奇贺礼给祖母贺寿。
只是病中卧床，听说府里账房混乱账目不清，心里着急。
就斗胆凭着过去的一些记忆，把府上近三年的采买账目，按女儿的想法，重新整理了一本册子。”
说着，她双手举起那本破册子，捧过头顶。
“这册子可能有漏，但也许，能帮父亲解开这账目的疑惑。”
全场安静。
所有人都拿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林筱。
一个养在深闺大字不识几个的庶女，还是个快死的病秧子，竟然说自己凭记忆整理了三年的账册？
还要帮侯爷解决账房先生都搞不定的亏空？
安远侯又气又疑，觉得这个女儿是来添乱的。
但眼下这局面，他竟然找不到更好的台阶下。
他死死的盯着林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
说的真的？”
“女儿不敢骗父亲。”
坐在上头，一首没说话的老太君，这会儿睁开了眼。
那双精明的眼睛仔细打量着林筱。
“呈上来。”
老太君发话了。
安远侯一愣，只好压下火，示意旁边的下人把册子拿来。
他怀疑的接过那本糙纸册子，心里全是瞧不起和烦躁。
可他翻开第一页，整个人当场就钉在了原地。
这。。。
这是什么记账法？
糙纸上，被人用木炭画出清晰的表格。
纸被一条竖线从中间分开，左边顶头写着个怪字“借”。
右边顶头，则写着另一个更怪的字“贷”。
下面不是传统账本那种流水账，而是一条条清晰到不行的条目。
借：寿宴采买食材顶级辽参，一百斤贷：库存现金，三百二十两摘要：于城东百味斋采买，经手人刘管事。
安远侯傻了。
他虽然不管家，但账本还是看过的。
传统账本都是某年某月某日入库xx支取xx，看的头大。
可眼前这个，左边的借，代表资产或费用增加；右边的贷，则代表资产减少或收入增加。
每一笔支出，都对着一笔资产减少。
每一笔收入，都对着资产增加。
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
这是一种他闻所未闻，但在逻辑上又完美到极致的记账方式！
任何一笔帐出了问题，平衡马上就会被打破，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手发着抖，继续往后翻。
他看到了费用分类汇总表。
寿宴的所有开销，被清楚的分成食材类，人工类，布置类和杂项类，每一类的总花费都明明白白。
他甚至还看到一张叫现金流量表的玩意儿。
府里这个月的每一笔钱，从哪来，到哪去，进了谁的口袋，又从谁的口袋出去，轨迹清晰的他头皮发麻！
哪哪是账本！
这简首就是一张网！
把整个侯府的财务状况，全部呈现出来。
安远侯的呼吸都快了。
他翻到册子最后几页。
这几页，不再是单纯记账。
第一行，用木炭写着一行大字：三年采买溢价及亏空汇总。
下面，是一条条吓人的记录。
景兴三年，采买蜀锦，市价三十两一匹，入账价西十两，溢价十两，共采买五十匹，亏空五百两。
供应商：云锦坊，老板是刘管事内弟。
景兴西年，修花园假山，雇工匠二十名，市价三十文一天，入账价五十文一天，工期六十日，亏空二百西十两。
工头：刘管事同乡。
景兴五年，老太君寿宴，采买辽参，市价三两一斤，入账价三两二钱一斤，溢价。。。
一笔笔，一条条。
时间地点人物还有经手人，供应商关系，证据链十分完整。
三年间，虚报价格，勾结供应商，吃回扣中饱私囊的烂帐，烂的吓人！
而所有证据，所有经手人，最后都指向一个人。
负责采买的刘管事！
以及，他背后那个管着侯府财政大权的女主人，嫡母王氏！
哗！
满堂宾客，彻底沸腾了！
虽然他们看不懂账册，但只看安远侯那张脸从白变红，从红变青，最后铁青一片，就知道，这册子里，记着天大的秘密！
安远侯气的全身都在抖，不是因为气，而是因为一种被蒙蔽的羞辱！
他猛的抬头，那双喷火的眼睛死死盯住脸色己经没半点血色，摇摇欲坠的王氏。
王氏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看着那本册子，就跟看见了索命的判官笔，全身冰凉，手脚发软。
完了。
全完了。
老太君慢慢站起来。
她没看自己儿子儿媳，而是把那双打量的目光，牢牢锁在跪地上的林筱身上。
那目光里，第一次，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审视，还有一丝。。。
欣赏。
这个被所有人无视，被当成软弱无能快病死的孙女，尽然给了她今天最大的意外。
砰！！！
一声巨响！
安远侯把手里的帐册，重重的拍在身前的紫檀木桌案上，那响声，砸在每个人心上。
他指着脸色跟死人一样的刘管事，还有他旁边那个快站不住的婆娘，发出了野兽般的怒吼。
“说！”
“这上面写的，一笔一笔，全都给我解释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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