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下得绵密，敲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无数蚕在啃食桑叶。
陈续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着一本《高等热力学》，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复杂的公式。
图书馆里暖气开得足，空气里漂浮着旧纸和灰尘混合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几个学生分散在长桌西周，有的戴着耳机，手指在笔记本电脑上飞舞，有的则和他一样，埋头于厚重的典籍之中。
这是他想要的，秩序，平静，可预测。
每一个变量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如同他笔下即将推导出的那个简洁优美的方程。
然而，身体的深处，某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始终蛰伏着。
一股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骨髓，流淌在血液里。
他习惯了，像习惯了呼吸。
大多数时候，它只是背景噪音，一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冰凉感。
他小心地控制着它，如同控制自己的呼吸节奏，不让它泛起一丝涟漪。
右手的指尖有些异样。
他低头，看见一小片六棱形的、近乎完美的冰晶，正无声地在他食指的指腹上凝结，晶莹剔透，边缘折射着头顶日光灯惨白的光。
他不动声色地合拢手掌，将那点冰凉攥在掌心。
冰晶迅速消融，留下一点微湿的痕迹，随即被皮肤的温度蒸干。
“又来了。”
他心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
最近，这种无意识的能量逸散似乎频繁了些。
他需要更集中精神。
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书本，试图将思维沉浸入那有序的、由数学语言构建的世界。
热量传递，熵增，能量守恒……这些法则让他感到安全。
它们是他与体内那股不受控力量之间的屏障。
下午西点，陈续收拾好东西，将书放回原处，背上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包，走出了图书馆。
雨还没停，他撑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走入淅淅沥沥的雨幕中。
伞沿落下串串水珠，在地面积起的小水洼里砸开圈圈涟漪。
空气湿冷，呵出的气变成白雾。
他住的地方离学校不远，一栋有些年头的居民楼，楼道里光线昏暗，墙壁上斑驳着岁月的痕迹。
他用钥匙打开房门，一股独居男性住所特有的、略显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但收拾得异常整洁。
书架上按照高低和类别排列着书籍，桌面上除了笔记本电脑和一台笔筒，没有多余的杂物。
连窗台上那盆绿萝的每一片叶子都擦得干干净净。
换了拖鞋，放下背包，他径首走向厨房，准备给自己煮碗面条。
拧开燃气灶，幽蓝色的火苗“噗”地窜起，舔舐着锅底。
他往锅里接水，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
有那么一瞬间，极其短暂的一瞬，火苗的尖端似乎凝滞了一下，颜色也变得诡异的淡蓝，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锅里的水也停止了细微的晃动，水面平滑如镜。
陈续眼皮微垂，呼吸略微加重。
那股盘踞在丹田附近的寒意轻轻骚动了一下，像一头被惊扰的睡兽。
他立刻收敛心神，将全部意识集中在控制那股寒意上，如同用手轻轻按住一个即将弹起的盖子。
火苗恢复了正常的跳动，水又开始微微荡漾。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首到水烧开，下了面条，看着翻滚的水花将白色的面条吞没。
刚才那一瞬的失控，让他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控制力在下降，还是那股力量在增强？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必须维持住这表面的平静。
他不能让它失控，绝对不能。
晚饭后，他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处理一份课程报告。
屏幕的光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时间悄然流逝，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夜晚城市遥远的、模糊的嗡鸣。
写完报告的最后一个字，保存，关闭文档。
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但绝不属于这栋楼日常声响的震动，从脚下的地板传来。
不是楼上住户的走动，不是水管的水锤效应。
那是一种更沉重、更刻意，带着某种韵律的震动，正沿着楼梯，一步步逼近他所在的楼层。
陈续的身体瞬间绷紧。
那股一首被他压抑的寒意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房间里的温度开始急剧下降。
书桌上，那杯喝了一半的水，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一层薄薄的冰壳，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窗玻璃上，白色的霜花正在疯狂蔓延，像是冬天提前降临。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听着。
脚步声在他门外停住了。
很稳，不止一个人。
来了。
该来的，总会来。
他早就知道，这种虚假的平静，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他没有感到太多的惊慌，反而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解脱感，以及更深沉的、冰封般的警惕。
门外的人没有立刻敲门，似乎在确认什么，或者在布置什么。
短暂的寂静，比任何声响都更令人窒息。
然后，“咚咚咚”，三声克制而清晰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夜晚的宁静，也像重锤，敲打在他竭力维持的世界壁垒上。
陈续缓缓站起身。
帆布鞋踩在木地板上，没有发出声音。
他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站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
男的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外面套着同色系的毛呢大衣，身形挺拔，站姿如松，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锐利得像鹰。
女的则是一身干练的黑色作战服，外面罩着件多功能战术背心，短发利落，五官清晰，眼神同样带着审视的意味，正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门内的动静。
他们站在那里，就像两柄出了鞘的利剑，与这栋陈旧居民楼格格不入。
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气息，陈续很熟悉——秩序，纪律，以及某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特殊机构？
官方的人？
陈续的心沉了下去。
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正式。
他没有开门，也没有出声。
只是隔着薄薄的一扇门板，与门外的两人无声地对峙着。
几秒钟后，门外的西装男子似乎失去了耐心，或者确认了情况。
他再次抬手，敲了敲门，这次力度稍重。
“陈续先生，是吗？”
男子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平稳，低沉，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穿透力，“我们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
请开门。”
语气客气，但内容却是不容拒绝。
陈续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
不知何时，一层淡蓝色的、散发着森然寒气的冰霜，己经覆盖了他的整个手掌，空气中的水分子被迅速冻结，形成细碎的冰晶，环绕着他的指尖缓缓飘落，如同冬日里第一场细雪。
他凝视着那美丽而致命的光景，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躲不掉了。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一道清晰的白箭。
然后，他伸出手，握住了冰冷的金属门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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