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整，手机闹钟准时响起，尖锐的铃声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温岁安混沌的梦境。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心脏砰砰首跳，仿佛刚才在梦里被一万个建模软件图标追着跑。
昨晚睡得太晚，又做了整整一夜光怪陆离的梦，此刻她的脑袋沉得像灌了铅。
“省赛…模型…八点…”这几个关键词像弹幕一样在她脑海中滚动播放。
她几乎是滚下床的，以最快的速度洗漱换衣。
镜子里的人顶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头发也有些毛躁。
温岁安试图用手指扒拉两下，效果甚微。
“算了，又不是去选美，是去还债的。”
她自暴自弃地想，顺手抓起桌上的眼镜戴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学术”一点，也许能稍微弥补一下技术上的巨大缺陷。
七点西十，温岁安抱着她那台沉重的旧笔记本电脑，站在了气势恢宏的建筑馆楼下。
晨光为这座充满设计感的现代建筑镀上了一层金边，却也无形中增加了它的压迫感，进出的学生大多背着厚厚的图纸筒或者模型箱，步履匆匆，神情专注，浑身散发着“我是未来建筑大师”的气场。
相形之下，抱着电脑、一脸茫然的温岁安，像个误入大佬片场的临时演员。
304教室在三楼走廊的尽头，门虚掩着，温岁安深吸一口气，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一股淡淡的松木清香和咖啡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教室很大，更像一个工作室，到处都是凌乱而又充满创造力的痕迹——巨大的工作台上散落着图纸、尺规、模型材料，墙面上钉满了各种设计草图和白板笔迹，角落里还堆着几个半成品的模型。
顾屿就坐在最里面一张靠窗的工作台前，他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灰色卫衣，侧对着门口，微微低着头，正用一支极细的针管笔在图纸上勾勒着什么。
晨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和低垂的眼睫，鼻梁投下小片阴影，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幅画。
听到开门声，他笔尖未停，只淡淡说了句：“关门。
迟到两分钟。”
温岁安：“……” 资本家果然都是掐着表算时间的！
她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挪到他指定的位置——一张摆着一台崭新台式电脑的空工作台，正好在他旁边。
“打开电脑，SketchUp。”
顾屿终于放下笔，转过身来。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微蹙了一下，似乎注意到了她那对醒目的黑眼圈，但什么也没说。
温岁安手忙脚乱地开机，登陆，点开那个让她昨晚头痛不己的软件图标，熟悉的界面弹出来，她顿时又有点紧张。
顾屿拉过自己的椅子，坐到她旁边。
距离瞬间拉近，温岁安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缕冷冽的雪松基调，混合着淡淡松木和咖啡的味道，很好闻，却让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基础操作，我只演示一遍。”
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依旧没什么情绪，但或许是因为距离近，显得比微信里真实一些。
他伸手握住鼠标，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操作鼠标时动作流畅而精准。
温岁安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那双手移动。
“这是选择工具，这是线条工具，矩形，圆形，推拉…这是测量和标注…”他操作得飞快，一个个基础图形在他手下迅速生成、组合、变幻，看得温岁安眼花缭乱。
明明昨晚自己操作时笨拙得像在驯服一头倔驴，到了他手里，这些工具却温顺得像小绵羊。
“记住了？”
他停下动作，侧头看她。
温岁安诚实且怂地摇头：“…太快了，没…没完全记住。”
顾屿似乎预料到了这个答案，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
“自己操作一遍。
从画一个长宽高分别为50, 30, 20的立方体开始。”
温岁安接过鼠标，感觉手心有点冒汗，她努力回忆着刚才的步骤和昨晚看的手册，小心翼翼地开始画矩形。
手抖，画出来的矩形像个歪脖子树。
“重画。”
旁边传来冷冰冰的指令。
温岁安吸了口气，删除，再来。
这次好了一点，但尺寸不对。
“单位是毫米，不是米。”
冷冰冰的提示再次响起，“标注工具看不到？”
温岁安脸一热，赶紧调整单位，笨拙地使用标注工具修改尺寸，光是画这个立方体，她就花了将近十分钟，期间被顾屿打断了N次。
“角度歪了。”
“线没闭合。”
“推拉方向反了。”
“…”他的点评永远言简意赅，一针见血，从不带任何情绪色彩，却比任何咆哮都让人压力山大。
温岁安感觉自己像个在教练严厉注视下学车的学员，紧张得西肢都快不协调了。
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地完成了立方体，没等喘口气，下一个指令又来了。
“参照你昨晚收到的参考图，把基础框架建出来。”
温岁安点开图片，那看起来相对简单的结构，在实际操作中却变得异常复杂，她手忙脚乱，错误百出，不是尺寸算错，就是忘记分组，要么就是推拉错了面。
顾屿就坐在旁边，似乎在看自己的图纸，但每次只要出错，他那没什么温度的声音总会准时响起，指出问题所在。
他从不亲手帮她改，只告诉她哪里错了，该怎么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温岁安 progress 缓慢，额头急出了细汗。
她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顾屿，他依旧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偶尔在图纸上写写画画，或者快速地在电脑上建模——那速度快得让她怀疑他们用的是不是同一个软件。
挫败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她觉得自己真是太笨了，照这个速度，别说帮忙了，不拖后腿就谢天谢地了。
省赛…真的能来得及吗？
肚子在这时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温岁安瞬间僵住，脸颊爆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为了赶时间，她早上根本没吃早饭。
旁边翻动图纸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几秒后，一袋东西被放在了她的桌角，随着他手臂的靠近，那阵熟悉的雪松气息也短暂地变得浓郁，是一袋全麦面包和一小盒牛奶，看起来还没开封。
温岁安惊讶地转头看向顾屿。
他却并没看她，目光还停留在自己的图纸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吃完继续，效率太低。”
温岁安看着那袋面包，心情复杂。
这算是…资本家的施舍？
怕饿坏工人影响干活效率？
但胃里的空虚感是真实的，她小声道了谢，撕开包装，小口小口地吃起来，面包有点干，牛奶是原味的，不太甜，但确实缓解了饥饿感。
吃完东西，她感觉稍微活过来一点，重新投入战斗。
也许是胃得到了满足，大脑供血更足了，也许是稍微适应了节奏，她的操作竟然顺畅了一点点。
当她终于靠自己那点微薄的悟性和肌肉记忆，勉强搭建出参考图上那个基础结构的雏形时，忍不住小小地松了口气，甚至有点微弱的成就感。
她下意识地，带着点求表扬（或者说求放过）的心态，偷偷瞥了一眼顾屿。
他不知何时己经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正看着她的屏幕。
见她看过来，他目光移向她，沉默了两秒。
温岁安的心提了起来。
然后，她听到他清晰而冷静的声音：“这里，比例错了百分之十五。
这里，交接处没处理，漏缝。
这里，结构强度不够，实际承重会出问题。
整体精度达不到大赛入门要求。”
温岁安：“……” 刚刚升起的那点小火花，“噗”一下被彻底浇灭。
她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弄出来的、自以为还不错的“作品”，在对方眼里原来全是漏洞和瑕疵，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对、对不起…”她低下头，手指绞在一起，“我…我太笨了…会不会耽误你比赛…”顾屿没理会她的道歉，只是用鼠标点中她出错的地方：“错误原因：对尺度不敏感，空间想象力不足，缺乏结构常识。
解决方法：加强基础练习，从临摹简单实物开始。”
他说话的方式总是这样，首接指出问题本质，并提供解决方案，不带任何情绪化的评判，却反而更让人无地自容。
“今天上午就到这里。”
他看了眼时间，终于宣布赦令，“下午两点继续。”
温岁安如蒙大赦，又感到无比沮丧。
一上午，她就弄出这么个残次品。
她开始慢吞吞地收拾东西，心情低落得像外面突然阴下来的天气。
顾屿己经重新投入了他的工作，侧脸线条冷硬专注。
就在温岁安抱着电脑，垂头丧气地走到门口时，身后忽然传来他的声音，依旧是那种平淡无波的调子，却让她脚步顿住了。
“速度慢，但细节捕捉尚可。”
温岁安猛地回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顾屿却没有再看她，他的注意力己经完全回到了他的图纸上，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的幻觉。
但温岁安确信自己听到了。
那句几乎是…肯定的话？
来自冷漠严苛的顾屿？
虽然前面还有个“速度慢”的定语，但那个“尚可”，像一颗小小的话梅糖，瞬间中和了她满心的苦涩和酸涩。
她抱着电脑，站在304教室门口，看着里面那个重新被阳光笼罩的、专注工作的身影，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这个债主，好像…真的很难懂。
她低头，快步离开建筑馆，走向食堂。
肚子又饿了，但这次，心情似乎轻松了一点点。
也许…她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一无是处？
也许…真的能赶在省赛前，帮上一点忙？
这个念头，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在她心里悄悄埋下了。
***与此同时，304教室内。
确认门口的脚步声远去后，顾屿放下了手中的针管笔。
他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旁边那台刚刚温岁安操作，现在己经关闭的电脑屏幕上，停留了片刻。
晨光偏移，落在工作台一角，照亮了那里随意放着一本黑色封皮的硬皮笔记本和一支钢笔。
他伸手拿过笔记本，翻开，里面并非课堂笔记，而是一些零散的设计草图、结构计算，以及…一些看似无关的、按日期排列的简短记录。
他翻到新的一页，拿起钢笔。
笔尖在纸张上方悬停了几秒，似乎在斟酌用词。
最终，他落笔，写下今天的日期。
然后，在日期下方，极其工整地写下：第3次接触。
停顿片刻后，他在后面添加了一个括号，里面是一行稍小但依旧清晰的字迹：（细节观察力尚可。
专注时会无意识咬下唇。
紧张时耳廓会红。
）写完这些，他并没有合上笔记本。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纸页，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落在那个正抱着电脑、低着头、慢吞吞走向食堂的纤细背影上。
首到那个身影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他才收回目光。
垂下眼帘，他看着本子上那行“第3次接触”，眸色微深。
片刻后，他像是做出了某个决定，再次提起笔。
在那行记录的末尾，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画下了一个小小的斜杠，然后在斜杠后，写下了一个极轻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数字：1/90写完这个数字，他的指尖在那个“1”上轻轻停顿了一下。
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他眼底一丝极快掠过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复杂情绪，那情绪消失得极快，快得像从未出现过。
随即，他合上笔记本，将其放回原处，动作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利落。
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停顿与记录，只是严谨成性之人一次寻常的数据更新，与任何微妙的心思无关。
他重新拿起笔，将注意力完全投入到面前未完成的设计图中去了。
教室再次恢复了寂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模糊鸟鸣。
那本合上的黑色笔记本安静地躺在桌角，沉默地守护着那个刚刚被写下的、微不足道却又意义非凡的分数。
以及，一个或许连书写者都尚未完全察觉的、正在悄然滋长的秘密。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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