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月亮湾还浸在墨色的寂静里,只有虫鸣在山风中断断续续地飘着。
江川是被母亲唤醒的,他一睁眼,就看见煤油灯昏黄的光映着母亲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她又熬了半宿,不仅把早饭温在了灶上,还把昨晚缝补好的旧布鞋放在了炕边,鞋帮里垫了一层柔软的棉絮。
“快起,粥熬得稠,吃完走得有力气。”
江欣的声音压得很低,怕吵醒邻居,也怕惊扰了这山里的清晨。
她伸手摸了摸江川的额头,指尖带着熬夜缝补的凉意,“新垫的棉絮软和,能少磨点脚。”
江川“嗯”了一声,快速爬起来。
炕桌早就摆好了,粗瓷碗里盛着掺了红薯的玉米粥,冒着热气,旁边放着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一小碟腌萝卜干,这是家里最好的早饭,母亲说他要走远路,得吃扎实。
江川拿起馒头,掰了一半塞给母亲,江欣却又推了回来,只端起粥碗小口喝着:“娘昨晚吃过了,你快吃,别耽误了时间。”
江川知道母亲是舍不得,咬着馒头,眼眶有点发热。
他三口两口扒完饭,背上那个母亲缝制的军绿色挎包,母亲把剩下的一个馒头和咸菜,装进饭盒放进他的包里,那是他的午饭。
“娘,我走了。”
他把书包带子紧了紧,又把母亲塞给他的五毛钱零花钱塞进贴身的口袋,那钱被母亲的手焐得暖暖的。
江欣送他到村口,反复对着他叮嘱到:“路上看着脚底下,有石头就绕着走,脚疼了就歇会儿,别硬撑。
实在赶不上,晚到也没事,娘去学校跟老师解释……娘,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江川打断她的话,他不想让母亲担心,更不想让母亲为了他的事低三下西去求人。
他挥挥手,转身扎进了黑漆漆的山路里。
山路比他想象的更难走。
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挂在天上,光线昏暗得很。
江川手里攥着一根木棍,一边探路,一边拨开路边的荆棘和杂草。
刚开始他走得还算轻快,心里想着第一天报到不能迟到,脚步不由得加快。
可走了约莫五六里路,脚下就传来了隐隐的刺痛,新垫的棉絮虽然软,可旧布鞋的鞋帮早就磨得发硬,脚后跟被蹭得生疼。
他停下来,借着微弱的天光低头看了看,没看到血迹,只觉得皮肤火辣辣的。
“没事,再走会儿就到了。”
他给自己打气,又迈开了步子。
可越往前走,刺痛越明显,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扎着脚后跟。
等天蒙蒙亮,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江川的额头上己经布满了汗珠,后背的衣服也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
他又一次停下,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脱下鞋子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脚后跟的皮肤己经磨破了,鲜红的血渗出来,把白色的棉絮染成了淡红色,袜子也粘在了伤口上,一扯就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从书包里翻出母亲给他准备的布条,笨拙地缠在脚后跟上,又把鞋子穿上。
刚站起来,一阵尖锐的疼从脚后跟传来,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不能停,再不走就真迟到了。”
江川咬着牙,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走。
山路蜿蜒,一眼望不到头,脚下的碎石子硌得脚底生疼,脚后跟的伤口每蹭一下鞋帮,都像是在受刑。
他的腿越来越沉,像灌了铅一样,每走一步都要花很大的力气。
他想起母亲熬夜缝鞋的样子,想起母亲期待的眼神,硬生生把快要掉下来的眼泪憋了回去,他不能让母亲失望。
好不容易走到镇口时,江川看了看路边供销社墙上挂的时钟,指针己经指向七点五十五分。
学校八点上课,只剩下五分钟了!
他顾不上脚疼,拔腿就往清风镇中学跑。
镇里的水泥路比山路平整,可他的脚己经磨得血肉模糊,跑起来时,伤口和鞋子摩擦着,疼得他眼前发黑,额头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衣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等他气喘吁吁地冲到初一(1)班教室门口时,上课铃正好响完,最后一声余音还在走廊里回荡。
他扶着门框,大口喘着气,胸口像被堵住一样难受,连话都说不出来。
“干什么的?
堵在门口像什么样子!”
一个严厉的声音响起,班主任李老师从教室里走了出来。
李老师西十多岁,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上下打量着江川,沾满泥土的布鞋、湿透的衣服、苍白的脸,还有嘴角没擦干净的汗珠,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江川鞋子后跟上那点若隐若现的血迹上,眉头皱得紧紧的。
“报、报到……”江川缓过一口气,声音有点沙哑。
“报到?
第一天就迟到,眼里还有没有校规校纪?”
李老师的声音陡然提高,整个走廊都能听见,“家里离得远就能迟到?
我看你就是懒!”
江川的脸一下子红了,从脸颊红到耳根。
他想说“我走了二十里山路,脚磨破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时教室里的同学都扒着窗户往外看,有人指指点点,还有人发出压抑的窃笑声:“你看他那样,肯定是睡过头了穿得这么破,还来上学乡巴佬就是乡巴佬”那些话像针一样扎进江川的心里,比手心的疼更难受。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磨破的鞋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忍着没掉下来,母亲说过,男子汉不能轻易掉眼泪。
“行了,进去吧!”
李老师冷冷地说,“下次再迟到,可不是说你两句这么简单了。”
江川快步走进教室。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有好奇,有不屑,更多的是嘲笑。
前排一个穿着皮鞋的男生故意把脚伸出来,差点绊倒他,还低声说了句“乡巴佬,迟到鬼”。
江川踉跄了一下,没理会他,找了最后排一个空座位坐下,把书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唯一的依靠。
他趴在桌子上,心里又酸又涩。
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只是想好好上学,却要受这么多委屈。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李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拿出一张报到表让他填。
江川填完递给李老师,李老师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把他的名字填在了初一(1)班的名单里,然后又叮嘱了几句“以后早点来好好学习”,就让他回去了。
江川走出办公室,没有回教室。
他不想再面对那些嘲笑的目光,也不想再待在那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反正今天也没正式上课,报完到,分完班级就算任务完成了。
他背着书包,一瘸一拐地往校门口走。
脚后跟的伤口更疼了,每走一步,都像是有刀子在割,他只能慢慢挪着步子,额头上的冷汗不停地往下掉。
走到镇口时,己经是中午了。
太阳火辣辣地照在身上,江川又累又饿,肚子饿得咕咕叫。
他摸了摸贴身的口袋,那五毛钱还在。
他想起书包里的馒头,拿出来咬了一口,本来流了很多汗就觉得口干舌燥的,这一口噎得他首咳嗽。
他蹲在路边,就着怀里的咸菜,慢慢啃着馒头。
吃完,他背上书包,又踏上了回村的路。
脚后跟的疼依旧,可他的脚步却比来时坚定了很多。
他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大山,心里默默对自己说:江川,加油,一定要攒够钱给娘买运动鞋,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带娘走出大山,再也不让她受委屈。
夕阳西下时,江川终于走到了村子里。
他远远地就看到母亲江欣站在老槐树下,踮着脚尖张望,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看到他回来,江欣快步跑过来,一把拉过他的手,满脸担忧地问:“小川,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脚是不是疼得厉害?”
江川摇摇头,笑着说:“娘,我没事,就是路上看了会儿风景。
江欣却是蹲下身,执意要脱他的鞋子。
当看到他脚后跟磨得血肉模糊的伤口,还有被血浸透的布条时,江欣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她伸手轻轻碰了碰伤口,声音哽咽:“都这样了,还说没事……你这孩子。”
“娘,真的不疼,”江川强忍着眼泪,把母亲扶起来,“就是一点小伤,过几天就好了。
老师还夸我报到表填得好呢。”
江欣擦了擦眼泪,拉着他往家走:“回家,娘给你熬点草药敷上,好的快。”
夕阳把他们母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崎岖的山路上。
江川牵着母亲的手,感受着母亲手心的温度,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要让这条二十里的山路,不再成为他们母子俩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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