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第一隔离医院时,雨势未减,反而像是要将整座城市的霓虹与喧嚣一并溶解在它无尽的悲恸里。
凌 ভট্টাচার্য没有乘坐自动驾驶的悬浮出租车,那过于平顺和安静,会让他陷入不必要的沉思。
他选择搭乘了仍在运营的、几乎己被淘汰的磁力地铁。
列车在地下穿行,车厢连接处发出有节奏的金属摩擦声,像一头疲惫巨兽的喘息。
车窗外是飞速后退的黑暗和偶尔闪过的维修灯,光影在他的侧脸刻下明暗的交替。
他喜欢这种感觉,一种实在的、能被物理定律所解释的移动。
它让他感到自己仍是这个由血肉、钢铁和雨水构成的世界的一部分,而非一串漂浮在数据海洋里的代码。
霓音的工作室,名为“万华镜”,坐落在上城区最昂贵的艺术家聚集区——“空中花园”。
这里的建筑被半透明的生物穹顶覆盖,穹顶之下是西季恒温的奇花异草,与外界永恒的雨水隔绝开来,构成一个虚假而昂贵的天堂。
凌 ভট্টাচার্য走出地铁站,向上层的“空中花园”走去。
这里的空气都经过了精密的过滤和调香,带着一股甜腻的人工花香,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还是更习惯自己办公室里那股混杂着咖啡、旧纸张和窗外雨水的气味。
“万华镜”工作室的门口,张探长正不耐烦地用手指敲击着自己的手臂,他手臂皮肤下,淡蓝色的数据流随着他的动作起伏,显示着他的心率和肾上腺素水平正在轻微升高。
“你总算来了,凌,”他看到凌 ভট্টাচার্য,抱怨道,“我还以为你打算从下城区走路过来。
这里的空气闻起来就像泡在糖精里的钞票,每一口都让我觉得自己的肺在贬值。”
“我需要时间思考。”
凌 ভট্টাচার্য的回答言简意赅。
张探长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侧身让开。
“进去吧。
我们的人用最高精度的扫描仪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从分子层面到量子信号,什么都没发现。
犯罪现场干净得就像……就像霓音的大脑。”
工作室的门是虹膜和声纹双重锁定的。
安保日志显示,最后一次正常开启是在三天前,由霓音本人完成,之后便再无开启记录。
没有暴力破解的痕跡,没有电子入侵的警报。
门无声地滑开,一个与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展现在眼前。
这里不像是一个冰冷的科技实验室,更像是一个艺术家的梦境。
整个空间是巨大的穹顶设计,墙壁是柔性的显示屏,正缓慢流淌着抽象的、色彩斑斓的光影,如同被捕捉的极光。
中央悬浮着一个白色的、蛋壳般的座椅,无数纤细如蛛丝的数据线从穹顶垂下,连接着座椅的扶手和头枕。
这便是霓音的创作核心——“感官调色盘”。
空气中飘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香,不是“空中花园”那种甜腻的香水,而是一种更接近于暴雨后森林泥土的、清冷而干净的气息。
工作室里的一切都摆放得井井有条,桌上的数据板、书架上的艺术典籍、角落里的全息投影仪,都处在它们应在的位置,一尘不染。
“看到了吗?”
张探长摊开手,“完美得令人发指。
没有打斗,没有挣扎,甚至连一件摆设的位置都没有丝毫偏移。
就好像那个‘凶手’是顺着网线爬进来的幽灵,亲吻了她的额头,然后带走了她的全部思想。”
凌 ভট্টাচার্য没有回答。
他脱下礼帽,放在门口的玄关柜上,然后戴上了一双极薄的、几乎看不见的检查手套。
他没有去看那些监管局探员们留下的数据分析报告,而是像一个初次到访的客人,开始缓慢地在这个空间里踱步。
他的目光没有聚焦在那些显而易见的、高科技的设备上,而是落在了那些被忽略的角落。
他走到书架前,指尖轻轻划过书脊。
都是些关于古典艺术、神经美学和符号学的实体书,纸张的边缘有着轻微的、自然的卷曲。
他抽出一本,翻开,书页里散发出干燥的油墨味。
对于一个顶级的数据艺术家来说,这些古老的模拟媒介似乎是一种不必要的怀旧。
接着,他走到了窗边。
这里的窗户可以调节透明度,此刻正设定在50%,能看到穹顶外灰色的天空和雨滴。
窗台上放着一盆小小的多肉植物,土壤是湿润的,显然不久前刚被照料过。
他捻起一点土壤,放在鼻尖轻嗅。
“她在模仿雨水。”
凌 ভট্টাচার্য忽然开口。
“什么?”
张探长跟过来,一脸困惑。
“外面的世界在下雨,但这里是恒温的‘天堂’。
她却在自己的盆栽里,用人造的水,模仿着窗外的真实。”
凌 ভট্টাচার্য放下土壤,“她在渴望一种‘不完美’的真实感。
一个如此追求细节和真实感的人,她的工作室,会这样‘完美’得毫无生活气息吗?”
他指向房间中央那个蛋壳状的“感官调色盘”。
“所有的官方报告都说,这个设备是案件的核心,但你们的专家检查过它的日志,是干净的。”
“没错,干净得能当镜子用。”
张探长说。
凌 ভট্টাচার্য走到那台精密的仪器前。
它像一件艺术品,线条流畅,表面光滑如玉。
他没有去触碰任何操作界面,而是绕着它走了一圈,蹲下身,视线与仪器的底座持平。
他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地扫过那些复杂的线路和接口。
在底座后方一个极其隐蔽的散热口下方,他停住了。
那里有一个几乎无法被察觉的细节。
在光滑的金属外壳上,有一道比发丝还要纤细的划痕。
它太浅了,以至于任何广域扫描都会将其当做材质本身的微瑕而忽略掉。
但这道划痕的边缘,有一种新鲜的、金属被硬物撬动过的痕迹。
“张探长,给我一把最精细的十字螺丝刀。”
凌 ভট্টাচার্য头也不回地说道。
张探长愣了一下,随即从自己的多功能工具腰带上取下一支递给他。
“你要干什么?
专家们己经拆解过一次了,里面除了标准线路什么都没有。”
凌 ভট্টাচার্য没有解释,他用螺丝刀小心翼翼地撬开了那块有划痕的面板。
面板下,并非复杂的电路板,而是一个小小的、看似是备用电源的物理接口模块。
在这个人人使用无线充电和能量共振的时代,这种物理接口早己被淘汰。
而就在这个接口模块的旁边,凌 ভট্টাচার্য看到了他想找的东西。
那不是一个芯片,也不是一个标准的数据存储单元。
那是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的方块,表面不规则,像是手工制品。
它没有连接任何数据线,而是用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首接被两根细小的金属引脚焊接在了模块的供电电路上。
它就像一只寄生在机器心脏上的、丑陋的金属甲虫。
它在窃取最微弱的电流,仅仅为了维持自身内部某种不稳定的状态。
“这是什么鬼东西?”
张探长也凑过来看,满脸惊愕,“这不属于这台机器的任何一部分,生产商的结构图里根本没有这个玩意儿。
它怎么……它甚至没有数据接口,怎么读取?”
“因为它记录的不是‘数据’。”
凌 ভট্টাচার্য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发现猎物踪迹的兴奋,“它是用最原始的方式,记录电平的起伏、能量的波动。
它记录的是‘感觉’的残响,是情绪的鬼影。
所以,你们的数字扫描仪找不到它,因为它根本不说‘数据’的语言。”
他小心翼翼地用特制工具切断了引脚,将那块黑色的小方块取了下来,放在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
它入手冰凉,没有任何能量反应,像一块死去的石头。
凌 ভট্টাচার্য站起身,环顾着这个依旧完美而宁静的工作室。
此刻,这份完美在他眼中,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恶意。
凶手擦掉了一切,却唯独漏掉了这个不该存在的、用最古老方式留下的“疤痕”。
“凶手不是幽灵,”他将证物袋递给张探探长,声音低沉而有力,“他是个懂行的‘艺术家’。
他抹去了一幅完整的画,却故意在画布的背面,用指甲刮下了一丝颜料。”
他知道,这丝微不足道的颜料,就是解开整幅空白画卷的唯一钥匙。
而要解读这丝颜料的含义,他需要一个不走寻常路的“翻译家”。
“我要去下城区,”凌 ভট্টাচার্য重新戴上他的礼帽,走向门口,“去找一个能听懂石头唱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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