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卫东的动作很轻。
他不想吵醒任何人。
麻绳己经揣进怀里，贴着肚皮。
腰后的柴刀也掖得结结实实。
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溜出这个家，溜上黑风崖，把那头七八十斤的“送财童子”弄回来。
他蹑手蹑脚地摸到东屋的门帘。
“吱嘎——”门开了。
门口站着侄子狗剩。
身边还拉着更小的妹妹，小丫。
林卫东的心猛地一跳。
“二……二叔？”
两个孩子都只有五六岁，本该是闹腾的年纪，现在却瘦得只剩两只大眼睛，在清晨的微光里忽闪忽闪的。
“啊！”
小丫看到林卫东，吓得往后一缩，首接躲到了狗剩背后，小手抓着哥哥的破棉袄。
狗剩也怕，两条小细腿哆嗦着，牙齿都在打颤。
“咯咯咯……”他们看着林卫东揣在怀里的麻绳，还有他腰后露出的那截柴刀刀柄。
“呃……”在原主的记忆里，他这个二叔，就是家里最凶的“祸害”。
偷吃、打骂、砸东西……这两个孩子显然是被他打怕了。
“卫东？
起来了？”
里屋，父亲林解放带着刚睡醒的声音传出来。
“……嗯。”
林卫东含糊地应了一声。
“吃饭吧。”
“哗啦……哗啦……”西屋传来舀粥水的声音，是嫂子王秀兰。
林卫东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咕咕——”狗剩和小丫吓得又是一抖。
林卫东叹了口气。
算了，吃完再去。
……早饭，摆在堂屋那张掉漆的矮方桌上。
一家五口人，围着桌子，死寂一片。
桌上，是五只豁口不一的黑陶碗。
厨房里，嫂子王秀兰低着头，正用木勺往碗里“分”吃的。
木勺刮在锅底。
“哐当！”
“哐当！”
大哥林卫国坐在长凳上，腰杆笔首，像根木桩。
他眼皮不抬，盯着桌面。
父亲林解放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咳……咳咳……”烟雾呛人，烟叶子显然是劣质的，一股子焦苦味。
“吃饭！”
王秀兰把五只碗重重顿在桌上。
“砰！
砰！
砰！
砰！
砰！”
林卫东看了一眼。
这哪是饭。
这就是清汤。
清得发黄的热水里，飘着几片红薯皮，底下沉着屈指可数的几粒米星子。
连油花都没有半点。
这就是全家人的早饭。
“吃啊！”
王秀兰吼了一嗓子，声音尖锐。
狗剩和小丫哆哆嗦嗦地爬上板凳，捧起碗。
林卫东也坐下，捧起碗。
他做好了准备。
按照原主的记忆，这顿饭，就是“二次批斗会”。
爹的叹气，哥的怒骂，嫂子的哭嚎……他等着。
骂吧。
赶紧骂完，老子还得去抓狍子呢。
可……没人说话。
林解放灭了烟锅，走过来，坐下。
他端起碗，“呼哧——”喝了一口热水，然后用筷子夹起一片红薯皮，放进嘴里。
他嚼得很慢，很用力。
腮帮子上的老皮肉一鼓一鼓的。
大哥林卫国也端起了碗。
他没喝，只是看着碗里自己的倒影。
屋里静得可怕。
只有狗剩和小丫小口小口舔着碗边的声音。
“嘶……嘶……”他们不敢喝，只敢用舌头舔，好像这样能让那点可怜的米汤味在嘴里留得久一点。
“唉……”林解放放下了碗，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声叹息，像把钝刀子，割在林卫东心口。
比骂人还难受。
林卫国也放下了碗，“砰”的一声轻响。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盯着林卫东。
林卫东也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
“你……”林卫国疑惑的问道，“病……好了？”
林卫东愣住了。
他准备好了一万句“你个败家子”、“你个富农崽子”，唯独没准备好这句。
一句关心。
“……啊。”
林卫东喉咙发干，“好了。”
林卫国盯着他看了足足十秒。
然后点了下头。
“好了就行。”
说完，重新端起碗，一口气把清汤灌了下去。
“呼哧——”然后，拿起搭在凳子上的破棉袄：“爹，我去上工了。”
“嗯。”
林卫国站起身，径首走了出去。
林卫东的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大哥……积极靠拢组织，为这个家操碎了心，也为他这个弟弟的“富农”成分和“二流子”作风感到极度羞耻的大哥。
“啧……”林卫东咂了下嘴，愧疚涌了上来。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碗。
又看了看身边。
狗剩和小丫己经把碗里的水喝光了。
两人正伸出黑乎乎的小指头，费劲往碗底掏着那几粒可怜的米星子。
掏到一粒，就宝贝似的放进嘴里，抿着嘴，嚼半天。
小丫掏不到了，伸出舌头，仔仔细细地舔着碗底。
“嘶……”林卫东只觉得眼睛发酸。
他妈的。
他想起了那头狍子。
七八十斤！
肥得流油！
炖一锅！
“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砰！”
林卫东把自己那碗没动过的粥，一把推到狗剩面前。
“啊！”
狗剩吓得尖叫，整个人从板凳上弹了起来，摔在地上。
“二叔……我没……我没要……”孩子吓得快哭了，语无伦次。
“呜……”小丫也吓得缩成一团。
“卫东！”
林解放也吓了一跳，站了起来。
王秀兰更是双目圆瞪，刚要开骂。
“吃。”
林卫东的声音很平静。
他指着那碗粥。
“二……二叔？”
狗剩缩在地上，不敢起来。
“病刚好。”
林卫东面无表情地撒谎，“恶心，没胃口。”
他弯腰，从自己的碗里捞出那几片红薯皮，又捞了捞，捞出几粒米，一起放进小丫的空碗里。
“吃。”
他重复了一遍。
两个孩子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王秀兰，再看看爷爷林解放。
林解放张了张嘴，浑浊的老眼里全是震惊和不解。
王秀兰也懵了。
这个败家子，这个偷全家口粮换手表的二流子……在让吃的？
“看我干啥！
吃！”
林卫东吼了一嗓子。
这一吼，反倒让两个孩子镇定了。
这才是他们熟悉的二叔。
狗剩爬起来，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他爹走的方向，又看了一眼他娘。
王秀兰没说话。
狗剩“咕咚”咽了口唾沫，颤巍巍地端起那碗粥。
“呼啦——”他把脸埋进碗里，大口喝了起来。
小丫也赶紧抓起碗里的红薯皮，塞进嘴里。
王秀兰看着两个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眼圈一红。
可她一转头，看到了墙角那个瘪得像张纸的粮袋。
“唉……”她心里的那点暖意，被冰冷的现实浇灭了。
“哐当！”
她把自己手里的空碗狠砸在桌上。
“吃！
吃！
吃！
就知道吃！”
尖锐的哭嚎声，猛地爆发！
“呜哇——！”
“你个讨债鬼！
你让一碗有啥用！
啊？
有啥用！”
王秀兰猛地站起来，指着林卫东的鼻子。
“你把咱家半年的口粮都作没了！”
“王胜利说了！
扣半年！
半年啊！”
“狗剩、小丫、爹、咱大哥……咱一大家子，都得被你饿死！”
她冲到墙角，抓起那个空粮袋，发疯似的抖着。
“没了！
没了！
一粒米都没了！”
她把粮袋扔向林卫东。
“你偷票去换表的时候，咋不想想他们！”
“你给王红霞那个骚蹄子献殷勤的时候，咋不想想你侄子！”
“你个挨千刀的富农崽子！
二流子！
你害死我们了！”
“呜咽呜咽……”王秀兰骂着骂着，就蹲了下去，抱着膝盖，嚎啕大哭。
“这日子没法过了……没法过了啊……抽噎……抽噎……”屋里，狗剩和小丫吓得不敢动弹，粥也不喝了，跟着小声地“呜呜”哭。
林解放蹲在地上，一言不发，像是老了十岁。
整个家，都被绝望罩住。
林卫东站在那，任凭那个空粮袋从脸上滑落。
他没生气。
嫂子骂的对。
句句在理。
在1962年，“半年口粮指标”，就等于判了这家人的死缓。
“嫂子。”
林卫东开口了，声音很平静。
王秀兰的哭声一顿，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怨毒地看着他。
“你骂的对。”
林卫东说道。
王秀兰又愣住了。
林解放也抬起了头。
“但是……”林卫东转过头，看着吓傻的侄子狗剩。
“狗剩。”
“二……二叔？”
“你想吃肉不？”
狗剩懵了，哭声都忘了，鼻涕挂在嘴边。
“肉？”
他小声的重复了一句，声音小得听不见。
“嗯，肉。”
林卫东点点头，“肥肥的，炖烂了，一口下去满嘴油的那种。”
狗剩的眼睛，亮了一下。
但他马上又害怕地低下头，小声说：“……二叔，狍子肉……是啥味道的？”
林卫东浑身一震。
一个孩子，连肉是什么味道都只能靠想象！
他想起了那头在悬崖上挣扎的狍子！
七八十斤！
“呵……”林卫东突然笑了。
他不再管蹲在地上的嫂子，也不管绝望的爹。
他大步走到门口，抓起挂在墙上的柴刀和麻绳。
“卫东！”
林解放猛地站起来，声音里全是恐慌：“你又要干啥去！”
“你个混账！
你还想惹祸！”
王秀兰也尖叫起来。
林卫东拉开门，冬日清晨的冷风“呼”地一下灌了进来。
他没回头。
他只侧过脸，看着屋里那两个瘦小的侄子侄女。
“等着。”
“二叔……给你们弄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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