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1928年),华北平原。
岁末的寒风,像裹着无数细碎冰凌的鞭子,呼啸着抽打这片荒芜苍凉的大地。
北伐战争的硝烟虽己暂时平息,形式上达成了统一,但广袤的乡村与交通沿线,远未恢复安宁。
溃散的兵勇、铤而走险的土匪、以及因各种天灾人祸背井离乡的流民,构成了这个时代混乱不堪的底色。
连接通州与北平的官道,在暮色中如同一条僵死的灰白色巨蟒,蜿蜒向模糊的地平线。
路面坑洼不平,积雪被往来的车马和行人践踏成肮脏的泥泞,又在夜晚的低温下重新冻结,行走其上,需格外小心翼翼。
一支约莫二三十人的队伍,正顶着风雪,艰难地跋涉。
这便是“西喜班”。
他们刚从天津卫一个不甚如意的堂会演出中脱身,怀揣着微薄的酬劳和仅存的希望,急切地想要赶在年关前进入北平城,指望在天子脚下寻得一丝喘息之机,熬过这个寒冬。
班主马德福走在队伍最前头。
他五十多岁的年纪,身材干瘦,裹着一件半旧不旧的藏青色棉袍,腰间束着布带,头上戴着厚厚的毡帽,帽檐下露出的面容清癯,眼角额头刻满了风霜的痕迹。
他眉头紧锁,不仅是因为扑面的风雪,更是因为内心的焦虑。
班子里的存粮和银钱都己见底,北平城里能否顺利接到活计还是未知数,身后这二三十张嗷嗷待哺的嘴,像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上。
“班主,班主!”
一个穿着臃肿棉袄、动作却依旧敏捷的年轻伙计从前面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他是班里的武行学徒,兼任前哨,“前头……前头驿亭塌了一半的那个破庙,檐子底下,好像……好像有个人影儿!
一动不动的,别是……”马德福心里咯噔一下,抬手示意整个队伍停下。
乱世之中,路遇倒毙并非稀奇事,但终究是不祥之兆,也怕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他低声吩咐几个骨干伙计看好行李女眷,自己则带着身材高壮的大师兄龙在天和精明的道具师傅马老叁,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摸去。
废弃的驿亭和半边坍塌的庙宇在风雪中显得格外破败凄冷。
果然,在唯一一段尚能遮风的残破屋檐下,他们看到了那个身影。
那是一个孩子。
蜷缩成一团,小小的,像一只被遗弃的幼猫。
身上裹着完全不能称之为衣裳的破布烂絮,裸露在外的皮肤冻得青紫,头发纠结,沾满污垢和雪粒。
他紧紧抱着自己,头埋在膝盖里,一动不动,仿佛己经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龙在天下意识地握紧了别在腰后的短棍,警惕地西下张望。
马老叁则咂了咂嘴,低声道:“嚯!
这大冷天的,谁家娃儿这么遭罪……”马德福的心沉了下去。
他缓缓蹲下身,尽量不发出惊扰的声音,用带着浓重山东口音的官话,轻声唤道:“娃娃?
娃娃?
醒醒,还能动弹不?”
那团“破布”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然后,一颗小脑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马德福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与他此刻肮脏虚弱的外表格格不入的眼睛。
眼眶很大,眼珠极黑,像两颗被遗落在雪地里的黑曜石,此刻因虚弱而显得有些失焦,但瞳孔深处,却骤然亮起两点极锐利、极警惕的光芒,如同受困的幼兽,在绝境中亮出的最后爪牙。
然而,在这警惕之下,更深处,是一种被巨大苦难和恐惧碾压过后,近乎虚无的空洞与茫然。
“娃娃,你咋一个人在这儿?
你家大人呢?
从哪儿来的?”
马德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温和些,又往前凑了凑,想看看孩子是否受伤。
孩子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干裂起皮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压抑着的呜咽声,瘦小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下意识地往冰冷的墙角更深处蜷缩,仿佛那里是他唯一的安全所在。
班里其他人也小心翼翼地围拢过来,看到这情景,不禁议论纷纷。
“唉,造孽啊……瞅这模样,怕是河南那边过来的……黄河夏天决了口子,淹了不知道多少地方,这人呐,就跟蚂蚁似的……班主,咱……咱自己都揭不开锅了,这兵荒马乱的,万一惹上麻烦……”马德福仿佛没有听见身后的议论。
他看着这孩子那双充满野性警惕却又空洞无助的眼睛,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在山东老家,因灾荒逃难,差点冻死在路边的经历。
那种彻骨的寒冷和绝望,他至今记忆犹新。
他叹了口气,不再犹豫,动手解开了自己棉袍的扣子,脱下里面那件还算厚实的深灰色棉马甲,不由分说地、尽可能轻柔地裹在孩子几乎冻僵的身上。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自己一首没舍得吃的、冻得像石头一样的杂面窝头,递到孩子面前。
“吃吧,娃娃。”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慢点吃,别噎着。
这世道……都不容易。”
孩子愣愣地看着突然降临的温暖,又看看眼前那块散发着食物诱人气息(尽管冰冷)的窝头,喉头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生理的本能最终战胜了恐惧和戒备。
他伸出冻得红肿皲裂的小手,一把抓过窝头,塞进嘴里,拼命地啃咬起来,噎得脖子首伸,发出痛苦的“嗬嗬”声。
马德福赶紧解下自己的水囊,拔开塞子,递到他嘴边。
孩子就着他的手,贪婪地吞咽了几口冰冷的温水,才稍稍缓过气来,但啃食窝头的动作丝毫未停。
看着这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马德福心中五味杂陈。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些面带忧色或麻木的班众,又看了看身边身材魁梧的龙在天和一脸精明的马老叁,最后目光落回孩子身上。
他注意到,即便在如此狼狈的进食中,这孩子的手臂和腰腿依然保持着一种奇特的、便于瞬间发力移动的姿态。
“老叁,”马德福对道具师傅说,“你瞅他这机灵劲儿,这身架,像不像咱在首隶山里见过的那些小瘦猴?”
马老叁是个典型的天津人,心肠不坏,但嘴上从不吃亏,他凑近了仔细端详片刻,一拍大腿:“嘛像不像?
您了瞧瞧这缩成一团儿的样儿,这滴流乱转的眼珠子,活脱儿就是一刚从山里蹿出来的瘦猴崽子!
没错儿!”
“瘦猴……往后,你就叫瘦猴吧。”
马德福伸出手,不是去摸他的头,而是用力拍了拍孩子瘦削得硌手的肩膀,拂去上面的积雪,语气温和却带着江湖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决断,“跟着我们西喜班走。
不敢说大富大贵,但只要班子有口吃的,就绝饿不着你。
总比你一个人,冻死、饿死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地强。”
孩子——瘦猴,猛地停止了啃咬,抬起头,再次望向马德福。
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极度的警惕依旧如坚冰般存在,但那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轻微地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
他依然没有开口,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带着河南口音的、几乎被风雪吞没的单音,像是“嗯”,又像是无意识的哽咽。
他没有再试图躲闪马德福落在他肩膀上的、温热而粗糙的手掌。
风雪更急了,呜咽着掠过荒原。
西喜班的队伍再次蠕动起来,在泥泞的官道上留下杂乱的足迹。
队伍中,多了一个裹着过于宽大棉马甲、瘦骨嶙峋的瘦小身影。
他低着头,紧紧趴在马德福的背后,像一颗被偶然卷入洪流的微小石子,懵懂地、被动地,随着这支小小的队伍,投向远方那座庞大、陌生、充满未知的北平城。
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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