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的时光像是被按了快进键。
当大部分同学还在为中考的几何证明题绞尽脑汁时,林知夏的课桌上,己经堆起了《高等代数》和《数学分析》的影印本。
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和定理,在别的学生看来如同天书,于她却是另一个维度的游乐场,充满了探索的乐趣。
她常常在课间十分钟里,手指无意识地在空气中划着积分符号,眼神飘向窗外,仿佛在虚空中寻找着某种不可见的轨迹。
偶尔有同学好奇地凑过来问她看的是什么,她只是浅浅一笑,并不多解释。
久而久之,“林知夏在看天书”的传言便不胫而走,她也乐得清静,沉浸在自己的数学宇宙里。
陈煦依旧是她最稳固的“后勤部长”。
他体育好,人缘佳,是班里的体育委员,能轻松搞定班级里各种琐碎的事务,顺便替林知夏挡掉许多不必要的干扰——比如好奇的围观,或者某些带着酸意的质疑。
“看什么看?
有本事你们也考个全县第一啊!”
他会把她爱喝的酸奶悄悄放进她抽屉,会在晚自习后固执地送她回家,尽管两家只隔着那道矮墙。
他总说:“顺路嘛,而且晚上巷子黑,你一个人走不安全。”
其实那条走了十几年的路,闭着眼睛也不会摔跤,但他就是要找个借口,守护在她身边,哪怕只是几分钟的路程。
云阳县的夏天似乎总是格外漫长,蝉鸣声裹挟着热浪,一波接着一波,仿佛永无止境。
这天放学,夕阳的余晖将教学楼的影子拉得老长,林知夏被班主任李老师叫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开着风扇,呼啦啦地转着,却吹不散闷热,反而把办公桌上摊开的作业本纸张吹得微微卷起边角。
李老师是位和蔼的中年女教师,教语文,总是梳着一丝不苟的短发,戴着副金丝边眼镜。
她推了推眼镜,将一份文件递给林知夏,语气带着难掩的兴奋,连镜片后的眼睛都亮晶晶的:“知夏,好消息!
省里的数学奥林匹克竞赛集训队发来了邀请函!
首接点名要你参加!
这可是破格录取,跳过市级和省级选拔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听说是因为韩教授——就是省里大学的那位数学专家,他在一次调研中看到了你上次联考的数学卷子,特别是那道你用多种方法解答的压轴题,非常欣赏,特意推荐的!”
林知夏接过那份薄薄的文件,纸张似乎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指尖有些发烫。
省集训队……那是通往全国赛,甚至更广阔舞台的阶梯。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像是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脑海里瞬间闪过许多画面:父亲书架上那些蒙尘的数学专著、深夜演算时笔尖的沙沙声、陈煦递过来的冰镇绿豆汤、还有那个在矮墙上递来万花筒的午后……一切似乎都在为这一刻做着铺垫。
“机会难得啊,”班主任语重心长,声音将林知夏从思绪中拉回,“不过,集训地点在省城,距离咱们这儿有好几个小时车程,时间是一个月,正好覆盖咱们期末复习的最后两周和考试周。
学校这边,可以给你申请特殊缓考,但毕竟缺课这么久,回来首接参加期末考试,压力会非常大。
而且,你才初三……” 李老师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值得吗?
为了一个竞赛集训,赌上至关重要的中考前最后一次大考?
其他科目的老师会不会有意见?
毕竟,在很多人眼里,偏科并不是什么好事。
林知夏捏着邀请函,指节微微泛白。
她深吸了一口气,办公室里混合着墨水、旧书本和淡淡花露水的气味涌入鼻腔。
“李老师,我想回去和爸爸妈妈商量一下。”
“应该的,应该的,”李老师连连点头,“好好跟家里说清楚利弊。
这可是个好机会,但也要考虑实际情况。”
她看着眼前这个沉静得不像初三学生的女孩,心里又是骄傲又是担忧。
这孩子,眼神里有种超越年龄的专注和坚定,但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独自离家一个月,能行吗?
林知夏回到家,把这件事告诉了父母。
晚饭桌上,清炒丝瓜的清香和红烧茄子的浓郁交织在一起,却没能缓解陡然凝滞的气氛。
方蕙的第一反应是担忧,筷子都停了下来:“去省城?
一个人?
住宿舍?
你还这么小,生活能自理吗?
吃饭怎么办?
合不合胃口?
听说集训营吃得都一般。
生病了怎么办?
那边人生地不熟的,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一连串的问题,充满了母亲的焦虑,她的手无意识地捏着围裙的边角,仿佛这样就能抓住即将远行的女儿。
林建斌则沉默着,扒拉了几口饭,却食不知味。
他放下碗,走到窗边,点燃了一支烟,久久没有说话。
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紧锁。
他比妻子更清楚这个机会的分量,但也更明白其中的风险。
女儿的天赋异乎寻常,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散发着独特的光芒。
但基础教育同样重要,根基不稳,高楼难起。
初三下学期是关键时期,缺课一个月,落下的功课不是那么容易补上的。
而且,女儿年纪太小,心智是否成熟到能应对集训队里激烈的竞争和可能遇到的挫折?
独自远行,他实在放心不下。
作为父亲,他既想推着女儿往更高的地方飞,又怕她羽翼未丰,被风雨折伤了翅膀。
家庭的低气压持续了几天。
连邻居都察觉到了林家气氛不对,偶尔碰见方蕙,会问一句:“林老师家最近有什么事吗?”
方蕙只是勉强笑笑,搪塞过去。
林知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那道关于“费马小定理”拓展证明的题目,却第一次有些心不在焉。
书桌上的草稿纸画满了无意识的线条和几何图形,像是她内心纷乱思绪的映射。
窗外,陈煦和几个伙伴打篮球的声音隐约传来,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却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她放下笔,走到窗边,看着夕阳下陈煦奔跑跳跃的身影,他一个漂亮的三步上篮,引来一阵欢呼。
他似乎心有灵犀,也抬起头,隔着院子朝她窗户的方向望了一眼,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用力挥了挥手。
林知夏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晚饭时,气氛依旧沉闷。
红烧肉的香味也驱不散空气中的凝重。
方蕙不住地给女儿夹菜,欲言又止。
林建斌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眼神复杂地看着女儿。
终于,林知夏放下了筷子,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寂静的水面:“爸,妈,我想去。”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迎上父母担忧的视线:“我知道有风险,可能会影响期末考试成绩。
我也知道你们担心我。
但是……我想去看看。”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词语,“我想知道,在更高的地方,数学是什么样子的。
我想知道,我和那些最厉害的人,差距有多大。”
她的声音里没有狂妄,只有一种纯粹的好奇和渴望,像探出泥土的幼苗,急切地想要触摸更广阔的蓝天。
方蕙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急忙低下头去。
林建斌看着女儿,那双酷似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他熟悉又陌生的光芒——是对未知世界的渴望,是对自身认定的道路的执着。
他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对数学充满热情,梦想着在那些奇妙的符号和定理中探寻真理,虽然最终囿于现实,成了一名普通的中学教师,将梦想寄托在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身上。
那一刻,他心中的天平倾斜了。
他不能因为自己的担忧和保守,就折断女儿可能振翅高飞的翅膀。
“……去吧。”
林建斌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像是经过了一番艰难的挣扎。
他拿起桌上的烟,又想点燃,最终却只是捏在手里。
“成绩不重要,一次期末考试而己,爸相信你的能力,回来努力补上就是。
照顾好自己最重要。
按时吃饭,睡觉别贪凉,有什么事立刻给家里打电话……爸爸……支持你。”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郑重。
方蕙抬起头,看着丈夫,又看看女儿,最终叹了口气,抬手抹了抹眼角:“去吧去吧,孩子大了,总有要飞的一天。
妈给你准备行李,多带点衣服,省城夜里凉……”决定做出的那个晚上,林知夏坐在书桌前,心里却并不完全轻松。
对未知环境的隐约不安,对学业的担忧,交织在一起,像一团乱麻塞在胸口。
她推开窗户,夏夜微凉的风吹进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
窗外传来两声轻轻的叩响,是熟悉的节奏。
她探头一看,陈煦正站在窗外,月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银边。
他脸上是惯有的、让人安心的笑容,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印着深邃蓝色星空图案的硬壳笔记本和一支包装精美的钢笔。
“给你的。”
他把东西从窗口递进来,“去省城肯定要用新的笔记本记录高手秘籍。
笔嘛,写得顺畅,思路才顺畅。”
他晃了晃钢笔,“我挑了好久,老板说这笔出水均匀,最适合写密密麻麻的公式。”
林知夏接过笔记本和笔。
笔记本的封面触感细腻,星空图案仿佛有细碎的闪光。
钢笔沉甸甸的,透着质感。
心里那点不安奇异地被抚平了些,像被温暖的阳光照过的溪流。
“煦哥哥,你说……我能行吗?”
她难得地流露出一丝不确定,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
在陈煦面前,她似乎可以暂时卸下那份超乎年龄的沉稳,流露出属于这个年纪女孩的彷徨。
陈煦双手撑着窗台,跳起脚,很认真地看着她,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星星:“林知夏!
你可是六岁就会算鸡兔同笼的人!
我们云阳县装不下你这条大鱼了,去省城闯闯怎么了?
那些题目,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别怕,要是有人欺负你,或者饭菜不合胃口,你就给我打电话,我……我让我爸开车接你回来!
反正也不算太远!”
他最后一句说得有点孩子气,却带着一种笨拙的义气,让林知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底最后一丝阴霾也随之消散。
“嗯。”
她用力点头,握紧了手中的钢笔,仿佛握住了勇气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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