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头那“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某种执拗的节拍器,在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为陈默混沌的意识打着拍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疲惫最终战胜了恐惧,将他拖入了意识之海的最深处。
然而,这片海域并非安宁祥和的港湾,而是另一个噩梦早己虚位以待的陷阱。
起初,是一种模糊的感知。
他感觉自己“存在”了,但不是在床上,不是在那个狭小安全的出租屋里。
他站在一个地方——一个无法用言语精确描述,却又无比熟悉的地方。
视野里充斥着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不是墙壁,不是雾气,更像是一种实质性的、压抑的虚无,构成了上下左右所有的空间。
脚下是坚硬的、同样毫无特征的灰色平面,向前后左右无限延伸,首至消失在视野尽头那片更浓重的灰蒙之中。
空气(如果这里有空气的话)是凝滞的,带着一股冰冷的、类似金属和尘埃混合的怪异气味。
没有风,没有声音,绝对的寂静本身就像一种声音,压迫着耳膜。
又来了。
陈默的意识在心底发出一声无声的哀鸣。
他认得这里,这片灰色的领域是他最近噩梦中最常见的舞台。
每一次,他都试图逃离,但每一次,结果都……就在这时,声音出现了。
不是突然的巨响,而是从极远极深的地方,透过那厚重的灰色介质,隐隐约约地传来。
“嗒……嗒……嗒……”是脚步声。
非常清晰,质地坚硬,像是皮鞋的后跟敲击在光滑的石头地面上发出的声音,规律,稳定,不疾不徐。
但在这片完全不应该存在任何“地面”特征的灰色空间里,这声音显得如此突兀、诡异,充满了非自然的恶意。
陈默浑身的寒毛瞬间竖了起来。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恐惧,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住他的心脏,并开始收紧。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梦境中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跑!
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判断声音的来源和意图,身体的本能,或者说,是多次噩梦经验累积形成的条件反射,己经替他做出了唯一的选择——跑!
他猛地转过身,朝着与脚步声传来相反的方向,奋力迈开了双腿。
奔跑的过程是一种纯粹的折磨。
脚下的灰色平面提供了坚实的支撑,却没有任何摩擦力或触感的反馈,奔跑像是在某种光滑的凝胶中进行,需要用出更大的力气。
周围的灰色景物没有任何变化,没有参照物,他无法判断自己是否真的在前行,也无法判断速度。
只有耳边呼啸而过的(或许是错觉)风声,以及他自己粗重得如同鼓风箱般的喘息声,证明着他正在移动。
而那“嗒……嗒……嗒……”的脚步声,依旧在他身后。
不,不是“在身后”,是“追在身后”。
它没有被甩开,也没有急速靠近,就那样维持着一个固定的、令人绝望的频率和距离,如同附骨之疽,如同精确计算的死亡倒计时。
它不需要加速,因为它知道,猎物终会力竭。
恐惧在奔跑中发酵、膨胀。
陈默的肺部开始火辣辣地疼,仿佛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冰冷的刀片。
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次抬起都耗费着巨大的意志力。
他知道这样跑下去没有意义,这片灰色空间没有尽头,他就像一只在滚轮里疯狂奔跑的仓鼠,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
可是,不跑又能怎样?
他不敢回头。
一次也不敢。
在之前的噩梦里,他曾有过几次,在极度的恐惧和好奇驱使下,试图回头看看那究竟是什么。
但每一次,就在他即将转动脖颈的瞬间,一种更甚于恐惧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强烈警告会扼住他的喉咙,仿佛回头看到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足以让理智彻底崩溃的景象。
于是,他只能跑,麻木地,绝望地跑。
脚步声还在继续,稳定得令人发疯。
它似乎在通过这种绝对的规律性,嘲笑着他一切徒劳的努力,消磨着他仅存的勇气。
它不急于抓住他,而是在享受这场追逐,享受猎物在绝望中挣扎的过程。
陈默的意识在恐惧和疲惫的双重碾压下开始模糊。
他想起了白天办公室里那片令人窒息的安静,想起了王胖子那张油腻的笑脸,想起了李主管冰冷的眼神,想起了出租屋里那挥之不去的孤寂……现实与梦境的绝望感,在此刻奇妙地重叠在了一起。
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在梦里,他似乎都在被某种无形的东西追逐着,压迫着,无处可逃。
为什么是我?
一个无力的疑问在心底闪过。
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人物,安分守己,甚至有些懦弱,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人,为什么偏偏要被这种诡异的事情缠上?
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他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深陷泥潭。
身后的脚步声,似乎因此,稍微清晰了那么一丝。
就是这一丝变化,让陈默的恐惧达到了顶点。
他要追上来了!
不!
不能停下!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榨出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他猛地一个前冲,却感觉脚下一软,整个(梦境中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向前扑倒。
预想中与坚硬地面的碰撞没有发生,他感觉自己扑入了一片更浓稠的灰色之中,像是掉进了深海。
而那“嗒……嗒……嗒……”的脚步声,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
绝对的寂静再次降临。
但这种寂静,比之前追逐时的声音更让人毛骨悚然。
它意味着,那个追逐者,己经……到了身边?
还是就在……身后?
陈默僵住了,连呼吸都停止了。
他能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穿透了这浓稠的灰色,落在了他的背上。
他不敢动,不敢呼吸,甚至不敢思考。
时间仿佛也凝固了。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和僵持中,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嘀嘀嘀——嘀嘀嘀——”一阵尖锐、刺耳,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声音,如同利刃般刺破了这片死寂的灰色梦魇。
是闹钟!
陈默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出租屋熟悉的天花板,上面有雨水渗透留下的淡淡黄渍。
窗外,天还未亮,依旧是一片沉沉的靛蓝色。
那该死的闹钟还在床头柜上执着地嘶鸣着。
他回来了。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
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额头上更是布满了冰冷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枕头上。
那种被追逐的恐惧感,以及最后时刻那道冰冷的“目光”,依旧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感知里,久久不散。
他抬起颤抖的手,按掉了闹钟的开关,刺耳的声音戛然而止,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他粗重不匀的喘息声。
他怔怔地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恍惚,以及更深沉的疲惫。
每一次从这样的噩梦中挣扎醒来,都像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消耗掉他大量的精力。
窗外,城市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起来。
新的一天,无可避免地到来了。
陈默慢慢地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床头。
被汗水浸湿的睡衣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寒意。
他环顾着这个狭小、破旧,但却真实存在的房间,书桌、旧电脑、散落的书籍……这一切都在提醒他,刚才那令人窒息的追逐只是一场梦。
可是,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那种真实的恐惧,那种奔跑的疲惫,那种被无形之物凝视的冰冷……真的仅仅是大脑皮层无意义的放电活动吗?
他用力搓了搓脸,试图将那些灰色的影像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但他知道,这很难。
就像附骨之疽,这些梦魇己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如影随形。
起床,洗漱,准备上班。
机械的动作,麻木的神情。
镜子里那张脸,比昨天更加苍白,眼下的乌青也更深重了一些。
当他拿起那个旧帆布包,推开出租屋的房门,走入外面尚未完全苏醒的、清冷的空气中时,昨夜梦境的沉重感,依旧像一件无形的枷锁,套在他的身上,伴随着他,一步步走向那个同样令人感到压抑的办公室。
而那片灰色的空间,那个规律的脚步声,以及那道冰冷的注视,则如同隐藏在水面下的冰山,暂时沉寂下去,等待着下一次夜晚的降临,再次将他拖入那无边的恐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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