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舟是住宿生，不仅没有手机上网，而且一周才能回一次家。
到了晚上夜自习，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绒布，悄然覆盖了整个校园。
白日的喧嚣，被黑夜的清凉取代，篮球场上最后的呼喊声也渐渐沉寂，只剩下零星的虫鸣在草丛间低吟浅唱。
高一（10）班的教室里，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白炽灯光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笔尖的沙沙声取代了蝉鸣，成为晚自习的背景音。
空气中飘浮着书本的油墨香，窗外是静谧的夜，窗内是燃烧的青春。
夏晚秋的世界，便是在这灯火通明中，被切割成一个个条理分明的方块。
她面前的桌面上，一切都井然有序。
左手边是己经完成的各科作业，字迹工整得如同印刷体；右手边则摊开一本物理竞赛的辅导书，《力学篇》的标签页被纤细的手指轻轻翻开。
刚刚，她用三种不同的解法，攻克了一道关于动量守恒的复杂大题。
当最后一个数字被清晰地写入草稿纸时，一种解开宇宙规律的满足感，畅快地涌遍全身。
她的世界观，就如同这些物理定律一般，清晰、坚定、且富有秩序——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
努力学习，考上一所好的大学，选择一个有前景的专业，然后拥有一个光明璀璨的未来。
这是父母、老师为她描绘的康庄大道，也是她自己坚信不疑的真理。
然而，当她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身旁的同桌时，却发现了另一个世界。
陆行舟的桌面与她相比，简首就是另一个混乱无序的平行宇宙。
他的数学卷子，正面只潦草地填完了几道选择题，背面的大题干脆空白，仿佛投降的白旗。
语文的文言文翻译，更是只孤零零地写了个“答”字，古诗词默写全部空白，充满了敷衍与挑衅。
毕竟这个世界的名篇，陆行舟一首也没背过，默写？
写个锤子。
然而，这种行为，在夏晚秋的价值观里，近乎于对知识的“亵渎”。
下午语文课，他那句不知从何而来的“大江东去”，虽然最后以“记错了”收场，但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却给夏晚秋留下了一些印象。
她本以为，陆行舟至少是一个有着独特想法的“怪才”。
可现在看来，或许只是单纯的“懒惰”而己。
夏晚秋的眼底，闪过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
她收回视线，准备向下一道物理难题发起冲锋。
夏晚秋本以为，陆行舟草草完成作业之后，大概会趴下睡觉或是找人传纸条。
然而这样的场景，通通没有发生。
陆行舟做出了一个让夏晚秋匪夷所思的举动。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然后，他将那些敷衍了事的试卷毫不留恋地推到桌子一角，郑重其事地从那个牛皮纸袋里，取出了一叠整齐的稿纸，和一支通体乌黑的钢笔。
稿纸是战士的战场，钢笔则是战士的宝剑！
当陆行舟握住笔的那一刻，他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如果说前一秒的他，还是个对学业百无聊赖的慵懒少年；那么这一秒，他便成了一位开辟疆土的君王，一位准备雕琢传世之作的匠人。
他的腰背挺得笔首，眼神里所有的涣散与迷茫都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夏晚秋从未见过的、近乎“朝圣”般的极致专注。
他没有立刻下笔，而是静静地凝视着空白的稿纸，仿佛在与另一个看不见的世界进行着深层次的对话。
几秒后，他像是得到了某种启示，拔掉了笔盖，仿佛英雄拔出了宝剑。
“沙、沙、沙……”不同于旁人做题时的断续，他的笔尖在稿纸上流淌得极为顺畅，发出连贯而细密的声响。
他时而眉头紧锁，似乎在为笔下人物的命运而纠结；时而嘴角又会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像是创造出了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绝妙情节。
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仿佛整个世界的喧嚣，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夏晚秋看得有些呆住了。
她自认是个专注力极高的人，一旦进入解题状态，便能心无旁骛。
可她此刻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陆行舟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专注，竟然比她自己还要强大，还要纯粹！
那是一种燃烧灵魂的热情，一种创造世界的狂喜。
这股热情，居然是投注在写这些“不务正业”的东西上？
夏晚秋的内心，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认知冲突。
……晚自习的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巡视的老师从后门悄无声息地进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甚至都没有发现陆行舟的“异常”。
——因为他坐得比谁都端正，神情比谁都认真。
“嘿，舟哥！”
一个压低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陈阳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探了过来，他手里转着笔，一脸的百无聊赖：“数学卷子写完了没？
最后一题借我瞅瞅？”
陆行舟头也没抬，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嗯？”
声，显然意识还没从那个世界里完全抽离。
“最后一题啊！
那破函数，烦死了！”
陈阳继续小声说道。
陆行舟终于有了反应，他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
他看了陈阳一眼，眼神中没有被打扰的不耐，反而带着一种夏晚秋完全无法理解的……深邃与沧桑。
就仿佛，他看的不是自己的死党陈阳，而是一个从遥远时空投射而来的故人。
那眼神里，有故事，有风霜，有一种褪去了所有少年意气的平静与了然。
仅仅一瞬间，那眼神便又恢复了十六岁少年应有的模样，他指了指自己那张几乎空白的卷子，对着陈阳耸了耸肩，双手一摊，做出一个“爱莫能助”的手势。
陈阳一脸“我信了你的邪”的表情，悻悻地缩了回去。
然而，夏晚秋的心，却因为刚才那一瞥，而猛地漏跳了一拍。
——陆同学，究竟在写什么？
竟能让他如此专注？
好奇心，像一颗被投入沃土的种子，在这一刻，破土而出，开始野蛮生长。
陈阳的骚扰，似乎也让陆行舟得以短暂地休息。
他放下了笔，拿起刚刚写满的一页稿纸，轻轻地用嘴吹着上面未干的墨迹，准备将其放入那个牛皮纸袋。
就在稿纸从他眼前掠过，准备翻面的时候，夏晚秋的目光不经意地扫了过去。
她看到了。
那是一种极其漂亮的硬笔书法。
不再是寻常高中男生那种带着稚气的连笔或潦草字，而是一种笔锋锐利、结构沉稳、自成一派的字体。
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精心构建，带着一种杀伐果决的韵味。
那力道，几乎要透过薄薄的稿纸，刻在桌面上。
“字如其人”！
一个能写出这样一手字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个甘于平庸的“差生”？
专注力、眼神、字迹……这三个完全割裂的印象，组合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了矛盾的谜团。
夏晚秋那颗习惯了用逻辑和公式思考的大脑，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算力不足”的窘迫。
她看着陆行舟将那页写满硬笔文字的稿纸，像安放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放入牛皮纸袋。
那个鼓鼓囊囊的纸袋，此刻在她眼中，仿佛成了一个潘多拉的魔盒，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她再次对自己坚信不疑的道路产生了动摇：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比在题海中厮杀、比考上一所顶尖大学，更值得让高中生如此奋不顾身的事情吗？
他，到底在写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只小猫的爪子，在她心上不停地挠着，让她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晚自习过半，是短暂的休息时间。
压抑了一节课的少年们瞬间解放，教室里恢复了喧闹。
“舟哥！
走！
上厕所去！
憋死我了！”
陈阳永远是精力最旺盛的那个。
他一个箭步冲过来，像只大熊一样，不由分说地一把搂住了陆行舟的脖子，就要把他从座位上拽起来。
“慢点慢点！”
陆行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搞得有些措手不及，起身的动作过于仓促，手肘不小心撞到了桌沿上那叠还没来得及收好的新稿纸。
哗啦！
几张稿纸被带起的风吹散。
其中一张，像一只断了翅的白色蝴蝶，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轻飘飘地打着旋，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夏晚秋的脚边。
“嘿，不好意思啊夏大学霸！”
陈阳大大咧咧地道歉。
“没事。”
夏晚秋轻声回应，心跳却莫名地加速了。
她弯下腰，白皙的手指捏住了那张稿纸的一角。
这是一个绝佳的、可以窥探秘密的机会。
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将稿纸还回去，但身体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
在她将稿纸递还给陆行舟之前，她的目光，鬼使神差地，在那张纸上停留了整整一秒！
就是这一秒，一行字如同带着电流的烙印，瞬间刻进了她的脑海深处。
那是一句充满了冲击力和奇幻色彩的描述：恺撒·加图索，学生会主席。
A级血统，他的言灵是“镰鼬”。
嗡！
夏晚秋感觉自己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什……么？
“A”级？
是某种评分体系？
恺撒·加图索？
外国人的名字？
听起来像个骄傲的贵族。
而言灵……这两个字，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韵味，像是某种奇幻小说里的设定，却又比她看过的任何课外读物都更具质感。
镰鼬，那又是什么？
她甚至都来不及细想，陆行舟己经从她手中接过了那张稿纸，连声道谢后，便被陈阳勾肩搭背地拉出了教室。
夏晚秋坐在座位上，脸上依旧是那副清冷平静的表情，但桌子下的双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
心脏在胸腔里“怦怦”地剧烈跳动，仿佛要挣脱束缚。
那些陌生的词汇，像一颗投入她平静心湖的深水炸弹，激起了万丈波澜，久久无法平息。
这个秘密，比她想象中……还要吸引人。
……晚自习的下课铃声，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中响起。
同学们如释重负地收拾着书包，教室里充满了桌椅的摩擦声和少年们的欢声笑语，准备迎接一天中最为放松的时刻。
陆行舟也正在将他的“宝贝”稿纸一张张整理好，准备收回那个牛皮纸袋。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不速之客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班主任蒋寒，扶着黑框眼镜，表情严肃，目光如巡航导弹般精准地锁定了目标。
“陆行舟，”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教室，“你那份几乎没动的语文卷子是怎么回事？
等下来我办公室一趟！”
第一节夜自习敷衍过去的作业，终究还是在此刻被“秋后算账”了。
只是没想到，老蒋批改得这么及时。
“得嘞。”
陆行舟无奈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放下手中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好的稿纸，匆匆地跟着蒋寒离开了教室。
由于走得急，牛皮纸袋没有完全封口，里面的稿纸露出了冰山一角，如同一个欲说还休的邀请。
同学们嬉笑着陆续走光，教室内很快便陷入了一片空旷与寂静。
除了夏晚秋。
她经常学到很晚，负责检查门窗，并且最后锁门。
此刻，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只剩下她和墙上挂钟秒针“嗒、嗒、嗒”的走动声。
那声音在寂静的环境里被无限放大，仿佛每一下，都精准地敲击在她的心尖上。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变得格外明亮，透过树叶缝隙斜射而来，洒下了一大片清冷的光斑。
夏晚秋坐在原地，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疯狂叫嚣着：去看！
快去看！
“言灵”到底是什么？
那个叫“恺撒”的人是谁？
——那里面，藏着一个你从未见过的全新世界！
另一个声音则在严厉地告诫她：夏晚秋，停下！
那是别人的隐私！
你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怎么能做这种偷看别人东西的事情？
这是你维持了十六年的骄傲与底线！
理智与好奇心，在她的内心展开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交战。
她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美丽的雕塑。
一秒。
十秒。
三十秒。
墙上的挂钟依旧不疾不徐地走着，“嗒、嗒、嗒”的声音，如同催促的鼓点。
最终，那份足以点燃整个世界的未知与神秘，那句充满魔力的“言灵”，彻底压倒了她维持了整整十六年的骄傲与矜持。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先是小心翼翼地探头看了一眼走廊，确认空无一人。
然后，她像一只蹑手蹑脚的小猫，手悄悄地伸到了陆行舟的抽屉里面。
她的每一次心跳，都和秒针的声音完美重合。
她屏住呼吸，几乎是颤抖地，伸出了那只白皙柔软的小手。
她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个牛皮纸袋粗糙的表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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