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朝的春日总爱落些细碎的晨露,柳府绣房的窗棂上沾着晶莹的水珠,晨光透过水珠落在云光锦上,竟泛出细碎的珠光,像把揉碎的星子撒在了缎面上。
柳青青己在绣绷前坐了半个时辰,指尖捏着银柄绣针,正专注地绣正面百鸟中的孔雀——赤金与宝蓝的七彩晕染线在她指间穿梭,可尾羽的渐变总显得生硬,叠了三层线,仍像被雨水打湿的颜料,没了孔雀开屏时的流光感。
“又在琢磨尾羽?”
沈氏端着一碟温水走进来,见女儿眉头微蹙,指尖悬在锦缎上方迟迟不下针,便知她遇了难题。
她放下碟子,转身从樟木盒里取出一本线装册页,封面泛着浅黄,边角被摩挲得发软,“这是我嫁过来那年绣的‘牡丹册页’,你看看这花瓣的叠色,或许能有启发。”
柳青青连忙放下绣针,接过册页翻开。
里面每一页都绣着不同姿态的牡丹,有的含苞待放,有的盛放如盘,最妙的是花瓣的颜色——浅粉叠着淡紫,边缘又晕着一层鹅黄,针脚时深时浅,像被春风吹软的颜色,全然没有僵硬感。
“娘,这是怎么绣的?”
她抬头问道,眼睛里满是好奇。
“这叫‘虚实叠针’。”
沈氏拿起一根浅金线,在绣绷边角示范,“先用药棉蘸点清水,把线揉软,再用浅金线勾花瓣轮廓,针脚要虚,留三分空隙;接着取淡粉晕染线,以极细的实针铺在金线内侧,让两种颜色顺着针脚融在一起,就像花瓣自然晕开的色泽。”
她指尖一动,半片牡丹花瓣便跃然绷上,浅金与淡粉衔接得浑然天成,竟真有了晨露浸润的柔润感。
柳青青茅塞顿开,立刻取来赤金与宝蓝线,学着母亲的方法揉软丝线,再用虚实针叠绣。
起初针脚还略显生涩,练了五六次后,孔雀尾羽渐渐有了模样——赤金的羽边泛着柔光,宝蓝的羽身从深到浅慢慢过渡,尾尖处用虚针挑出几缕细丝,对着光看时,竟真有了流光转动的灵动。
“娘,成了!”
她抬头笑着,眼睫上还沾着点棉絮,像落了片细小的雪花。
沈氏看着女儿眼底的光亮,也跟着笑了:“你呀,就是肯琢磨。
慢慢来,不急在一时。”
母女二人正说着,院外传来苏婉然清脆的呼喊声,带着几分急切:“青青!
青青!
出事儿了!”
柳青青连忙起身迎出去,见苏婉然穿着石榴红的襦裙,裙摆沾了点尘土,发髻上的珍珠步摇晃得厉害,显然是跑着来的。
“怎么了?
这么着急。”
她拉着苏婉然走进绣房,递过一杯温水。
苏婉然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喘着气说:“我刚从锦绣阁回来,听见周玉茹的丫鬟跟掌柜的吹嘘,说她的‘龙凤呈祥图’都绣完龙身了!
光龙鳞就用了三层金线,对着光看,能晃得人眼晕,还说太后见了肯定喜欢!”
她顿了顿,语气又沉了下去,“还有更气人的——我听张尚书家的小姐说,周玉茹私下跟她们说,你那云光锦是跟林若薇分的,肯定是人家挑剩下的残次品,绣出来的东西登不上大雅之堂,还说你这双面绣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柳青青握着绣针的手顿了顿,指尖轻轻划过云光锦的缎面。
这锦缎柔滑细腻,中央部分连一丝纹路都没有,哪里是什么残次品?
可周玉茹这般散布流言,难免会让尚宫局的人心里生疑。
她深吸一口气,倒也没太生气:“她愿意说便说,我的绣作好不好,不是靠嘴说的。”
“话是这么说,可万一李嬷嬷听了流言,对你的绣作有偏见怎么办?”
苏婉然急得跺脚,“你可得多提防着点,别让她坏了你的事!”
沈氏在一旁轻声道:“婉然说得有道理,不过也不必慌。
流言像风,吹过就散,咱们好好绣作,总能让人心服。”
送走苏婉然,柳青青重新坐回绣绷前,拿起绣针继续绣仙鹤。
仙鹤的身子己绣得差不多,雪白的羽身泛着柔光,就差羽翼的银灰渐变。
她捏着最后两缕银灰晕染线,刚要下针,却发现线色比昨日浅了些——近日总落春雨,绣房有些潮湿,线身上沾了点潮气,颜色发暗,像是蒙了层灰。
“怎么了?”
沈氏见女儿突然停下,凑过来一看,也皱起了眉。
“线褪色了。”
柳青青声音有些发紧,她拿着丝线走到窗边,对着光仔细看,“这银灰线是绣仙鹤羽翼的关键,颜色暗了,绣出来的羽翼就没了那种像被云气裹着的飘逸感。”
她立刻让春桃去锦绣阁问问,可半个时辰后,春桃空着手回来,说掌柜的早就断货了,这七彩晕染线是江南织造局特供的,一批就那么多,想再买只能等下一批,可太后寿辰在即,哪里等得及?
柳青青捏着褪色的丝线,指节都泛了白,眼眶有点红,却没掉眼泪。
她把丝线轻轻放回锦盒,坐在绣绷前发呆——从学绣那天起,她就没让一件绣作半途而废过,这次也不能。
“别着急,爹有办法。”
柳明远下朝回来,听说了女儿的难处,放下手里的朝笏就说,“城西有位姓苏的染匠,早年在江南织造局做过,专管染制珍稀绣线,后来年纪大了才退隐。
咱们去请他帮忙,说不定能仿制出银灰晕染线。”
次日天刚亮,柳明远就带着小厮去了城西的苏家小院。
院门紧闭,门上挂着褪色的蓝布帘,敲了半天才有个白发老者应门,正是苏染匠。
听说要仿制七彩晕染线,苏老伯起初摆手:“老了,眼睛花了,手抖得厉害,做不了这么细的活。”
柳明远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那是柳青青前几日绣的翠鸟戏荷帕,翠鸟的羽毛用了七八种碧色线,层层叠绣,活灵活现。
“老伯您看,这是小女绣的。
她为太后寿辰准备绣作,这银灰线是关键,若是没有,整幅绣作就毁了。”
他语气诚恳,“老伯若能帮忙,不仅是帮了小女,也是为太后寿宴添彩啊。”
苏老伯接过手帕,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手指轻轻拂过翠鸟的羽毛,眼神渐渐亮了:“这针脚有江南绣派的灵气,是个好苗子。
罢了,我就试试,不过得要一天一夜,你们明日再来取。”
柳明远连忙道谢,又留下些上好的染料钱。
第三日清晨,苏老伯亲自把线送到柳府,手里捧着个小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整齐码着五缕银灰晕染线,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与原来的线放在一起,几乎分不出差别。
“这线用了江南的‘浸露染法’,颜色能保半年不褪,你放心用。”
苏老伯笑着说,“你家小姐有天赋,好好绣,定能让太后喜欢。”
柳青青接过线,眼眶一下子红了,对着苏老伯深深福了福身:“多谢老伯,青青定不辜负您的心意。”
刚送走苏老伯,院外又传来丫鬟的通报,说林若薇来了。
柳青青连忙迎出去,见林若薇穿着浅紫色的襦裙,手里捧着个锦盒,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柳姐姐,我绣的牡丹图遇到点难题,想请你指点指点。”
两人走进绣房,林若薇打开锦盒,里面是幅“姚黄牡丹图”,绣在云光锦的边角料上,虽不如柳青青的锦缎平整,却也绣得雍容华贵。
柳青青指着牡丹的花叶,轻声提点:“花叶的脉络用‘游针’绣,针脚再细些,会更显灵动。”
林若薇点头记下,目光却落在了绣桌上褪色的银灰线上,又看柳青青眼底的红血丝,便轻声问:“姐姐是不是遇到烦心事了?”
柳青青叹了口气,把流言和线料的事说了。
林若薇听完,立刻道:“姐姐放心,后天有文人雅集,我带着我的牡丹图去。
到时候我就跟大家说,云光锦是我主动跟姐姐分的,姐姐拿的是中央最平整的部分,比我的还好呢!
至于线料,苏老伯的染技在江南是出了名的,仿制的线肯定没问题。”
她还拉着柳青青的手,指着自己绣的牡丹花瓣:“姐姐你看,绣花瓣衔接处,用‘藏针’把线尾埋在花叶里,针脚就不会显生硬。
你绣反面牡丹时,试试这个方法,肯定能更自然。”
柳青青试着用藏针绣了几针,果然,牡丹花瓣的过渡没了之前的僵硬感,像是真的从枝干上长出来的一样。
她心里一暖,拉着林若薇的手说:“多谢你,若薇妹妹。”
“咱们都是为了寿宴绣作,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林若薇笑着说,“等姐姐绣完,我还要好好学学你的双面绣呢。”
送走林若薇,柳青青重新拿起绣针,银灰线在她指间穿梭,仙鹤的羽翼渐渐成形——虚针绣出的羽尖泛着轻烟似的光泽,实针铺的羽身又透着厚重,两种针脚交织,竟真有了“似有风动”的飘逸感。
午后,管家突然来报:“尚宫局李嬷嬷到了!”
柳青青心里一紧,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绣针。
沈氏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安抚:“别怕,把你的绣作展示给嬷嬷看就好,咱们的绣作,经得起细看。”
母女二人迎出去,见李嬷嬷穿着深青色的宫装,身姿挺拔,眼神锐利,身后跟着两个小宫女。
“柳小姐,听闻你在为太后寿辰准备绣作,咱家特来看看进度。”
李嬷嬷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柳青青恭敬地把李嬷嬷请进绣房,指着绣绷上的《百鸟朝凤图》:“嬷嬷请看,这是臣女正在绣的双面异色绣,正面是百鸟朝凤,反面是牡丹绕枝。”
李嬷嬷走到绣绷前,弯腰细看,手指轻轻拂过针脚,动作轻柔,却带着审视的意味。
她看了片刻,又对柳青青说:“把锦缎翻过来,咱家看看反面。”
柳青青依言将锦缎翻转,反面的牡丹绕枝图立刻映入眼帘——明黄的花瓣叠着深绿的花叶,枝干遒劲,针脚与正面的百鸟一一对应,没有一丝颜色渗透。
李嬷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指着仙鹤的羽翼说:“这银灰线用得好,针脚虚实相间,像有风在动,比宫里绣娘绣的多了几分灵气。”
她又看向牡丹,“花瓣的叠色自然,藏针用得巧妙,像是带着晨露的润气,难得。”
柳青青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轻声道:“多谢嬷嬷夸赞,臣女还会继续精进,定不辜负太后的期待。”
李嬷嬷点点头,转身对沈氏说:“柳夫人教女有方,柳小姐有天赋,又肯用心,此作若完工,定是寿宴佳品。”
说完,便带着小宫女离开了。
看着李嬷嬷的背影,柳青青长舒一口气,转身重新坐回绣绷前。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云光锦上,凤羽的赤金、仙鹤的银灰、牡丹的明黄交织在一起,像一幅流动的画。
她拿起绣针,指尖的动作愈发稳了——前路或许还有波折,但她知道,只要握着这根绣针,用心绣好每一针,总能让丝线绽放出最美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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