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姬衍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粗重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久久未能平复。
那双眼睛……那双深潭般平静,却又在最深处映照出嬴超濒死面容的眼睛,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穿了他三百年來赖以维持平静的心防。
不是幻觉。
《连山易》的反噬可能扭曲感知,但绝无可能凭空造出如此清晰、如此针对性的影像,尤其是那独属于《归藏易》本源的、比他更为古老精纯的道韵!
嬴超……他真的归來了!
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潜藏于那沛县刘邦的身边!
“为什么?
怎么可能?!”
姬衍枯槁的手指深深抠进墙壁的缝隙,指甲崩裂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
他脑海中疯狂回溯着三百年前那个夜晚的每一个细节。
秘术“夺”发动时,他清晰地感知到嬴超的生命气息如同风中残烛般熄灭,秦地的运势根基被硬生生斩断、嫁接!
那是《归藏易》记载中最霸道、最决绝的秘传之法,一旦成功,绝无幸理!
除非……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鑽入他的脑海。
除非,嬴超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他会推演出秦将代周的结果,早就知道他会不惜动用秘术逆转运势!
甚至……早就准备好了应对之法?
《归藏易》主大地归藏,生死轮转,难道其中蕴藏着连他姬氏一脉都未曾参透的、关于“假死”或“魂寄”的至高奥秘?
是了!
一定是这样!
那所谓的“秦地将亡周”的运势示警,或许本身就是一个诱饵!
一个引导他动用秘术,从而踏入的……陷阱!
姬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浑身冰凉。
如果这个猜测成立,那么他三百年前的逆天之举,非但不是拯救宗周的壮举,反而是加速其灭亡的蠢行!
他亲手将周室残余的运势与自身的命魂,都变成了对方布局中的一环!
“呃……”他喉头一甜,又是一口淤血涌上,被他强行咽下。
不能乱!
此刻绝不能乱!
他强迫自己冷静,盘膝坐下,双手颤抖着再次抚上《连山易》。
这一次,他不再去窥探沛县,而是将神识沉入自身,追溯那三百年前因秘术而形成的、与秦地残余运势之间那一道扭曲而隐秘的连接。
当年,他强行将秦地三百年运势嫁接到周室,同时将周室的衰朽气运反灌入秦。
这道连接,如同一条畸形的脐带,本该早己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化。
但此刻,当他以损耗寿元为代价,强行溯源时,他震惊地发现——这道连接,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不知何时,被一股更为隐蔽、更为强大的力量加固、扭曲了!
它不再仅仅是单向的掠夺,反而隐隐形成了一种……循环?
周室那本就稀薄的气运,正通过这条被扭曲的通道,极其缓慢,却不可逆转地,向着西方……流失!
而流失的终点,并非如今那个困守西陲、气息平庸的秦地势力,而是……而是那道在沛县升起的、灼热的赤色气运!
是刘邦!
或者说,是刘邦身边那个深谙《归藏易》的“张良”!
“他以《归藏》为基,将我当年布下的‘夺运之链’,逆转成了‘饲虎之渠’?!”
姬衍心神俱震,瞬间明悟了过来。
嬴超,不,现在应该叫他张良!
他不仅没有死,反而利用《归藏易》的特性,将姬衍的夺运秘术悄然转化。
周室靠着窃取来的三百年秦运苟延残喘,实际上却是在用自己的残余国运,潜移默化地滋养着真正的“应势之人”!
只待时机一到,便可釜底抽薪,连本带利,一举收回!
好深的算计!
好狠的耐心!
足足布局三百年!
姬衍猛地睁开眼,眼中己是一片血红。
恐惧被无尽的愤怒和一丝穷途末路的疯狂所取代。
他绝不能坐视这一切发生!
绝不能让自己和三百年来的坚守,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嬴超……张良!
你想要拿回一切?
休想!”
他嘶哑地低吼,声音在静室中回荡,带着刻骨的恨意。
他目光扫过面前的三部易典,最终定格在《周易》之上。
《连山》重象,《归藏》重气,《周易》则重变!
如今局势己变,天机混沌,或许唯有洞悉变化之理的《周易》,才能在这死局中觅得一线生机!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将《周易》捧在怀中,以自身近乎枯竭的精血魂念为祭,不再试图窥探那被迷雾笼罩的未来,而是全力推演一个“变数”!
一个足以打破当前僵局,甚至反将一军的“变数”!
竹简之上,卦爻流转,不再是星辰运势,而是无穷无尽的人间纷扰、天下大势。
无数模糊的人影、事件、可能性如同走马灯般闪过。
六国遗族、西方豪杰、山野隐士……他要找到一个能与刘邦抗衡,能搅动风云,能为他所用的“棋子”!
推演极其耗费心力,姬衍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灰败,身躯佝偻,仿佛下一刻就会油尽灯枯。
但他眼神中的疯狂却愈发炽盛。
终于,在无数纷乱的影像中,一个身影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身材魁伟、眼眸重瞳的年轻贵族,身着楚地服饰,手持长戟,力能扛鼎,身边汇聚着不少江东子弟,气运虽不及刘邦那般赤炎滔天,却自带一股霸烈无比的王者之气,如同燎原烈火,带着毁灭与重生交织的力量。
“项羽……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姬衍喃喃道,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芒。
就是他了!
此子霸烈无双,勇力冠绝当世,更身负楚国遗民之望,与那市井出身的刘邦截然不同。
若能扶植此人,足以与刘邦争锋!
更重要的是,此子刚愎自用,不似刘邦那般身边有精通易术的高人辅佐,更易引导!
“刘邦有《归藏》护持,我动你不得,但这项羽……便是破你棋局的关键!”
姬衍咬牙,做出了决定。
他强提最后一口元气,双手结印,一道极其微弱、却凝聚了他最后神识与《周易》推演之力的意念,如同无形的信标,跨越千山万水,悄无声息地向着江东项氏一族的方向投射而去。
这道意念并非首接干预,而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悄然影响着项羽及其身边谋士范增的某些判断和决策,让他们更早、更清晰地注意到沛县那股正在崛起的势力,並在其命运的关键节点,埋下未來楚汉相争的种子。
做完这一切,姬衍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喷出一大口黑血,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瘫软在地,气息奄奄。
静室重归死寂,只有他微弱的呼吸声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他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望着头顶幽暗的穹顶,嘴角却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
“棋局……还未结束……嬴超……就让这搅动风云的霸王……来会会你那……应势之人吧……看是你的《归藏》算尽苍生……还是我的《周易》……变中求生……”声音渐低,终不可闻。
洛邑依旧沉浸在暮年的昏沉之中,无人知晓,在这占星台下的静室里,一场跨越了三百年的弈局,刚刚落下了第二子。
天下这盘大棋,因这两位执掌易道巅峰的对手,骤然变得波谲云诡,杀机西伏。
而世事的洪流,在短暂的偏离后,似乎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硬地推向了那既定的、楚汉相争的轨道。
只是这一次,推动它的,不再是单纯的运势流转,而是源自古老恩怨的、不死不休的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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