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言沉入心底,如同淬火的钢铁,冷却后是惊人的坚硬与冰冷。
云掩月不再浪费一丝一毫的情绪在自怜与哀怨上,她开始用沈清澜的头脑,审视着“云掩月”身处的这座囚笼。
第一个需要评估的“变数”,便是她名义上的主子——敌国质子,南宫煜。
翌日,天色未明,刺骨的寒气便穿透了破旧的棉被。
云掩月如同往日一样,在管事嬷嬷的斥骂声中醒来,沉默地混入麻木的人群中,开始又一日的苦役。
不同的是,她的眼神不再全然空洞,而是在低垂的眼睑掩护下,敏锐地观察着通往南宫煜所居“听竹轩”的路径、守卫换岗的间隙、以及往来仆役的神色。
首到午后,她才被吩咐去听竹轩送浆洗好的衣物。
这并非她日常的差事,显然是秀珠之流故意将棘手的活计推给她。
听竹轩的质子,虽身份尴尬,却也敏感,稍有差池便可能惹来麻烦。
她端着一摞叠好的素色衣衫,低头敛目,脚步轻缓地踏入听竹轩的院落。
这里比下人院清净许多,却也透着一股无人打理的荒疏,几竿翠竹在寒风中显得有些萧瑟。
屋内,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
她轻轻叩门,得到一声淡漠的“进来”后,才推门而入。
南宫煜坐在窗边的旧书案后,身着半旧的青色长衫,身形清瘦,面色带着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
他并未看她,目光落在窗外,不知是在看竹,还是在看那方被高墙切割的天空。
云掩月将衣物轻轻放在指定的矮柜上,动作规矩,没有丝毫多余。
她能感觉到,一道看似不经意,实则带着审视的余光,从她身上扫过。
“放下便出去。”
他的声音清冽,带着疏离,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按照“云掩月”往日的性子,此刻应该如蒙大赦,立刻低头退出去。
但今天,她没有。
她站在原地,目光快速而精准地掠过书案——一方旧砚,一支秃笔,几本翻得起了毛边的书籍。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南宫煜放在膝上的手。
指节修长,却隐隐透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白色,尤其是右手食指与中指,微微泛着紫绀。
心脉有损,兼有寒痹之症。
而且,己是沉疴旧疾。
在她打量他的同时,南宫煜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滞留,终于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
“还有事?”
那眼神里没有厌恶,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云掩月心脏微微一缩。
这绝不是一个真正懦弱无能之人会有的眼神。
她迅速低下头,恢复怯懦的模样,声音细弱:“奴婢……奴婢见殿下气色不佳,可是……可是昨夜受了风寒?”
她问得僭越,语气却拿捏得恰到好处,带着属于“云掩月”的那种笨拙的关心。
南宫煜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归于平静。
“无妨。”
他顿了顿,似是随口一问,“你懂医术?”
“不……不懂。”
云掩月连忙摆手,显得更加慌乱,“只是……奴婢小时候在乡下,见、见过村里老人这般脸色,后来……后来就没了。”
她编造着一个合理的理由,将自己能看出他身体不适的原因,归结于“见过类似的将死之人”。
南宫煜沉默了片刻,那目光似乎在她低垂的头顶停留了一瞬。
就在云掩月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准备退下时,他却忽然道:“今日送来的饭菜,似乎有些不同。”
云掩月心中一动。
她今日并未接触过膳食。
但他主动提起这个,是试探,还是……意有所指?
“奴婢不知。”
她老实回答。
南宫煜不再说话,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摆了摆手。
云掩月会意,躬身退了出去。
首到关上房门,隔绝了那道无形的压力,她才缓缓舒了一口气。
这次短暂的接触,信息却不少。
首先,南宫煜绝非表面那般简单,他心思深沉,且在暗中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包括她这个新来的“洗脚婢”。
其次,他的身体状况很糟糕,这或许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切入点。
最后,他提到“饭菜不同”,是暗示有人在做手脚,还是另有所指?
她一边思索,一边低着头快步往回走。
刚拐过一处回廊的拐角,猝不及防,猛地撞上了一个坚硬的身躯。
“哎哟!”
对方吃痛,惊呼一声。
云掩月被撞得踉跄后退,抬头一看,心中顿时一沉。
是秀珠,她正揉着被撞疼的肩膀,脸上瞬间布满了怒容。
“你个瞎了眼的下贱坯子!
走路不长眼睛吗?”
秀珠尖声骂道,抬手就向云掩月脸上掴来!
这一巴掌带着风声,又快又狠。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若是以前的云掩月,除了硬挨,别无他法。
但此刻,沈清澜的灵魂在她体内冷笑。
硬挨?
不,她需要立威,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
她更需要测试一下,这具身体的反应和极限。
电光火石间,云掩月看似吓得闭眼瑟缩,脚下一个“不稳”,向旁猛地一歪,恰好“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记耳光,整个人却“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手肘和膝盖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嘶——”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气,眼泪瞬间在眼眶里打转(一半是真疼,一半是演技)。
秀珠一巴掌落空,更是火冒三丈,指着她骂道:“你还敢躲?!”
“秀珠姐姐,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云掩月趴在地上,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声音哽咽,显得无比可怜弱小。
这里的动静引来了几个路过的仆役,纷纷驻足观望,指指点点。
秀珠见人多了,更是要耍威风,上前一步抬脚就想踹:“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住手!”
一个略显威严的声音响起。
众人回头,只见管事王嬷嬷沉着脸走了过来。
她先是瞪了秀珠一眼:“吵吵什么?
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秀珠悻悻地收回脚,低声辩解:“嬷嬷,是这洗脚婢撞了我……”王嬷嬷没理她,目光落在还趴在地上,小声啜泣,显得无比凄惨的云掩月身上,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还不快起来!
像什么样子!”
云掩月这才“艰难”地、一瘸一拐地爬起来,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将一个受尽欺凌、弱小无助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王嬷嬷看着她手肘处渗出的血迹和满身的尘土,又瞥了一眼一脸不服气的秀珠,心中自有计较。
她不耐地挥挥手:“行了行了,一点小事也值得闹腾!
云掩月,赶紧回去收拾收拾,你这副样子,晚上怎么去给殿下送洗脚水?
秀珠,你跟我来!”
最后一句,带着明显的敲打意味。
秀珠狠狠剜了云掩月一眼,不甘心地跟着王嬷嬷走了。
围观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
云掩月慢慢首起身,擦去眼角的湿润,眼神一片清明冷静。
手肘和膝盖还在隐隐作痛,但她嘴角却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很好。
第一步,示敌以弱,成功激化了秀珠与管事嬷嬷之间本就存在的微妙矛盾(秀珠的跋扈显然会让嬷嬷不喜)。
第二步,她精准地控制了自己“躲避”的幅度和摔倒的力度,既避免了更大的伤害,又赢得了看似有利的舆论(她是受害者)。
第三步,也是最重要的,她确认了这具身体虽然虚弱,但基本的反应和协调能力还在,只要加以锻炼,未必不能自保。
她低头看了看磨破的衣袖和渗血的伤口。
这点皮肉之苦,比起前世穿心之痛,算得了什么?
她抬起头,望向听竹轩的方向。
南宫煜,秀珠,王嬷嬷,还有那隐藏在暗处的、可能对膳食做手脚的人……这质子府的一潭死水,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浑浊一些。
而这,正是她需要的。
浑水,才好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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