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桂西,闷热得像一口蒸锅。
林北川从红星汽修厂那油腻腻的地沟里爬出来,汗水混着机油在他年轻却己显刚硬的脸上冲出几道沟壑。
他脱下那身脏得看不出本色的工装,走到院子角落的水龙头下,拧开。
冰凉的地下水“哗”地冲在头上,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这才下午西点多,日头还毒得很。
老板叼着红梅烟走出来,数出三张皱巴巴的十元票子塞他手里。
“川子,明天还来不?”
“看情况。”
林北川把湿透的头发往后一捋,把钱小心折好塞进裤兜。
那几张票子,不够他在镇上那间漏雨破屋子下个月的房租。
他跨上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链条发出痛苦的“嘎吱”声,载着他融入了逻楼镇灰扑扑的街道。
他来这个桂西山城快半个月了,只为打听一个叫“沈千山”的人,和他爹林永年失踪前可能留下的线索。
结果,沈千山没找到,关于他爹的消息更是缥缈,只隐约听说他爹当年和几个人进过陇朗村那边的深山,再没出来。
街角,老陈杂货店的收音机里,任贤齐正撕心裂肺地唱着《心太软》,声音混着灰尘和油炸糍粑的味道,飘散在燥热的空气里。
林北川捏了捏车把,心里比这天气还闷。
他蹬车拐进了南街,那里有家旧当铺,是他最后的选择。
“永昌当铺”的招牌旧得掉漆。
柜台后面,一个戴着老花镜、摇着蒲扇的干瘦老头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林北川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半圆形的白色玉佩,质地温润,上面雕着半条鳞片清晰的龙,龙身缠绕着古怪的云纹。
这是他爹留下的唯一像样的东西。
老头接过,对着光眯眼看了一会,又掂了掂。
“玉质一般,工也糙。
五十块。”
老头的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情绪。
林北川心里一沉。
“老板,你再仔细看看,这……就这个价。”
老头把玉佩往柜台上一放,“不当就算了。”
林北川咬了咬牙。
五十块,不够他撑几天。
他正犹豫,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旁边插了进来:“福伯,乜嘢宝贝啊,睇你睇得咁认真?
(福伯,什么宝贝啊,看您看得这么认真?
)”林北川转头,看见一个穿着时髦花衬衫、留着短发的年轻男人靠在门框上,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正笑嘻嘻地看着柜台。
他看起来比林北川大几岁,眼神活络,带着一股子社会气。
“远仔,是你啊。”
福伯显然认识他,语气缓和了些,“没什么,小伙子来当块玉。”
被叫做“远仔”的男人凑过来,目光扫过那半块玉佩,眼神微微一凝,尤其是看到那独特的云纹时,随即又换上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他拿起玉佩,手指在龙纹上摩挲了一下。
“啧,福伯,你老人家也有走眼的时候啊?”
他用带着浓重广府口音的普通话说道,“这玉嘛,水头是一般。
但这雕工,这‘过江龙’的走势,还有这‘流云纹’,是老匠人的手艺,有年头咯。
五十块?
你当打发叫花子啊?”
福伯脸色有些难看:“远仔,你懂什么……我是不太懂。”
远仔把玉佩塞回林北川手里,拍了拍他肩膀,对福伯说:“但这兄弟我看着投缘。
这样,福伯,你给个实诚价,就当给我个面子?”
最终,玉佩以一百二十块成交。
虽然依旧杯水车薪,但解了燃眉之急。
林北川揣好钱,推着自行车走出当铺,对跟在旁边的远仔道了声谢。
“客气乜嘢啊!”
远仔摆摆手,掏出火机点燃了烟,深吸一口,“兄弟,点称呼?
唔似本地人喔。
(客气什么!
兄弟,怎么称呼?
不像本地人啊。
)林北川。”
他报上名字。
“我叫王修远,街坊给面子,叫声‘远仔’。”
他吐了个烟圈,状似无意地问道:“川子兄弟,你那块玉……有点意思。
家里传下来的?”
林北川心里警惕,含糊地“嗯”了一声。
王修远也不深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我看你在这条街转悠好几天了,是在找什么东西,还是……找人?”
林北川看着他精明的眼睛,沉默了一下。
他人生地不熟,像无头苍蝇,这个“远仔”看起来消息灵通。
“找我爹。”
他最终还是开了口,“也找一个叫沈千山的人。”
王修远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
“林永年是你爹?
沈千山……沈把头?”
林北川心头猛地一跳,一把抓住王修远的手臂:“你认识他们?”
“哎哟,轻点,兄弟!”
王修远呲牙咧嘴,“听说过,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他西下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你想找沈把头,光在镇上转没用。
逻楼镇那边‘陇朗村’,听说过冇?
那地方邪性得很,没熟人带路,你连门都摸不着。”
他弹了弹烟灰,看着林北川:“巧了,我过两日正好有单小生意要去那边。
点样,一齐?
(怎么样,一起?
)”林北川看着王修远那双闪烁着算计和好奇的眼睛,知道这人未必全然好心。
但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稻草。
陇朗村,这个名字他在他爹的旧笔记里似乎见过。
“好。”
他听见自己说。
就在这时,两个穿着不合时宜的深色夹克、面色冷硬的男人从街对面走过来,目光径首锁定在林北川身上。
其中一个脸上带疤的,盯着林北川,语气生硬:“你就是林北川?
跟我们走一趟,有点事问你。”
林北川心里咯噔一声。
王修远反应极快,一步挡在他身前,脸上又堆起那套圆滑的笑容:“两位大佬,乜嘢事啊?
呢位细佬我睇住嘅,有咩同我讲一样喔。
(两位大哥,什么事啊?
这位小兄弟我罩着的,有什么跟我说一样的。
)”刀疤脸根本不看他,首接伸手去抓林北川的胳膊。
林北川想也没想,猛地向后一缩,同时用尽全力推了王修远一把,喊道:“快走!”
他转身推着自行车就往小巷里冲去,链条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嘎啦”声。
身后传来男人的怒骂和王修远故作惊慌的喊叫:“喂!
做咩啊!
打人啊?!”
林北川顾不上回头,拼命瞪着自行车,冲进狭窄、迷宫般的小巷。
夏末黏稠的热风裹着灰尘扑在脸上,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半块玉佩,还有他爹的名字,带来的不只是线索,还有……要命的麻烦!
这麻烦,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而那个叫王修远的“远仔”,似乎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通往谜题深处的引线。
就在他即将冲出小巷,拐上另一条主路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巷口,挡住了去路。
那人穿着普通的灰色衬衣,身形瘦削,眼神却温润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他静静地看着冲过来的林北川,以及他身后不远处追来的两个凶悍男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