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弦修辞

我是郡主，他是青楼乐师。那张脸与我前世爱而不得的将军一模一样。前世我是低贱乐妓，

他是高高在上的将军。他夜夜来听我弹琴，却从不肯与我说话。直到他战死沙场，

只留给我一块染血的玉佩。这一世我强取豪夺，将他锁在深院。“恨我也无妨，

你只能是我的。”敌军破城那日，他替我挡下致命一箭。鲜血染红他衣襟时，

.”“玉佩...是我娘给...未来...儿媳的...”1.寻芳阁的脂粉香腻得发闷，

甜丝丝地糊在口鼻间，几乎令人窒息。混着陈年酒液的酸腐气，

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夜晚的颓靡气息，沉沉地压在这座销金窟的每一个角落。

琉璃宫灯悬在雕梁画栋之下，光线是暧昧不明的暖黄，

将穿梭往来的华服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投在描金绘彩的墙壁上，如同幢幢鬼影。

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不绝于耳，却又被无数放浪的调笑与碰杯声撕扯得支离破碎。

我端坐在二楼的雅阁内，厚重的紫檀木门隔绝了大部分喧嚣，

却隔不断那无处不在的甜腻与浑浊。指尖捻着冰裂纹白瓷茶盏的边缘，茶水早已凉透，

涩味在舌尖蔓延开。对面，吏部侍郎家的三公子正口沫横飞地说着什么，

无非是些风月场中的奇闻异事，配上他挤眉弄眼的得意神情，令人厌烦。

“……郡主您是没瞧见，那新来的乐师，啧，真真是绝色！那手琵琶弹的，

简直……”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猥琐。我微微侧过脸，目光投向窗外。

雅阁对着楼下中央的舞台，此刻台上空空如也。然而我的视线却不受控制地扫过台下，

掠过那些沉浸在酒色之中的男男女女，最终，落在一道垂下的珠帘之后。那里光线最暗，

只隐约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正低头调试着怀中的琵琶。

他穿着寻芳阁乐师统一的月白素衫，在周遭的浮华喧嚣中，像一抹格格不入的清冷月光。

隔着重重珠串，隔着这满堂的乌烟瘴气，隔着前世今生奔涌不息的血海与黄沙……我的心跳，

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紧接着，又狂野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是他吗？那个早已铭刻在骨髓深处的轮廓……前世，我叫云瑟，

是这京城最大勾栏里一个弹琵琶的乐妓。他是霍玦，定北将军，王朝最锋利的一把战刀。

天壤之别......他夜夜都来，点我的牌子，坐在离台最近却光线最暗的角落，

一言不发。台上烛火摇曳，我能看清他冷硬的下颌线，看清他握杯时指节泛出的青白，

甚至看清他偶尔抬眸时，眼底深潭般的幽邃与一丝……我看不懂的挣扎。

却唯独看不清他眼角那颗小小的、如同泪滴般的褐色小痣。

那是我无数次在梦里试图触碰的印记。一曲终了，满堂喝彩或调笑，唯有他那张脸，

在光影明灭中，静默如亘古的磐石。银钱和打赏会由龟奴恭敬地送到后台，从无只言片语。

那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冰冷的高墙，将台上的我和台下的他，彻底隔绝在两个世界。

直到……北境狼烟起，他披甲出征的消息传遍京城。那晚，他破天荒地没有坐在老位置，

而是独自倚在寻芳阁后院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冬夜寒风如刀，卷起地上的残雪。

他背对着我，肩背挺得笔直，仿佛能撑起整个将倾的天穹。“将军……”我抱着琵琶，

声音轻得被风一吹就散。他没有回头。静默在寒夜里冻得人骨头缝都疼。良久，他才开口，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砂石磨砺过的疲惫，却依旧像冰凌撞击：“云瑟姑娘，

此去……珍重。”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我的名字。不是“乐妓”，

不是“弹琵琶的”，是“云瑟姑娘”。那一刻，心口的酸涩与悸动几乎将我淹没。

我还想说什么，他却已大步流星地离去，玄色的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

转瞬便消失在院门外的黑暗里，快得没有给我留下一丝挽留的机会。再后来，

便是他战死沙场的噩耗。送回来的，只有一方小小的、染透暗褐色血迹的旧布包裹。

我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一块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佩。玉佩上精雕细琢着一只振翅欲飞的玄鸟，

鸟喙微张，似在无声悲鸣。玉佩的边角碎裂了一小块，染血的丝绦缠绕其上，

如同凝固的泪痕。没有遗言，没有书信，只有这冰冷的玉和早已干涸的血，

无声地宣告着一个王朝将星的陨落，也碾碎了一个乐妓卑微的、从未宣之于口的痴念。

2.指尖传来一阵锐痛，猛地将我拽回这寻芳阁令人窒息的雅间。低头一看，

竟是那冰凉的杯沿不知何时被我捏裂了一道细纹，锋利的瓷片边缘划破了指腹，

沁出一颗圆润殷红的血珠，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眼。“……郡主？

”吏部三公子惊疑不定的声音传来。我面无表情地抽出丝帕，慢条斯理地裹住受伤的手指。

疼痛尖锐而真实，像一根针，扎破了眼前这令人作呕的浮华幻象，也刺穿了横亘两世的迷雾。

“三公子”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半分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方才你说，

那位新来的乐师，弹得一手好琵琶？”“是，是！就在楼下！

我这就叫他上来给郡主……”三公子立刻来了精神，迭声应着，脸上堆满谄媚。“不必。

”我打断他，站起身，华贵的裙裾拂过冰凉的地面，没有一丝声响。

目光再次投向楼下那珠帘后的身影，这一次，锐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备车，回府。

”“啊？郡主您不听了？”三公子愕然。我径直走向门口，步履没有丝毫停顿，

只在经过侍立在侧的贴身护卫统领赵峥时，

用只有他能听到的、斩钉截铁的声音低语道：“查清那珠帘后弹琵琶的人。所有底细。

天黑之前，本郡主要看到这个人，干干净净、完完整整地出现在我府中的‘静园’。”“是！

”赵峥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如同最精准的机器，躬身领命，

魁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楼梯转角。我的马车驶离寻芳阁那令人作呕的脂粉地时，

天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暮色四合，将这座繁华又肮脏的城池吞入腹中。车轮碾过青石板路，

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响。我靠在车厢内柔软的锦垫上，闭上眼，

指尖那细微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而前世的记忆，裹挟着塞外的风沙和浓烈的血腥气，

排山倒海般汹涌而至。霍玦……霍玦……这个名字，连同那张沉默如冰雕般的脸，

还有那方染血的玄鸟玉佩，早已成为我灵魂深处一道永不结痂的伤疤。前世求不得的苦，

今世手握权柄，那沉寂已久的妄念便如深埋地底的藤蔓，骤然嗅到了雨水的腥甜，

疯狂地破土而出，扭曲缠绕，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马车在靖王府气派的朱漆大门前停下。

府邸灯火通明，仆役肃立。我目不斜视地穿过重重庭院，

径直走向王府深处最为僻静的“静园”。这里远离主宅的喧嚣，只有几间精巧雅致的屋舍，

围着一方小小的莲池，平日里极少有人踏足。推开静园主屋的雕花木门，

一股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简洁，却无一不是上品。烛光融融，

照亮了临窗软榻上坐着的那个人。他果然在这里。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衫，身形修长清瘦，

如同雪地里一竿孤竹。墨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半束着，几缕碎发垂落鬓边，

遮住了些许侧脸。他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弯浓密的阴影，

怀中的琵琶搁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搭着弦。昏黄的烛光柔和了他过于清晰的轮廓，

却依旧掩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疏离与……戒备。听到门响，他倏然抬眸。

目光相接的刹那，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骤停了一瞬。是他！那眉眼，那鼻梁的弧度，

那紧抿的薄唇……尤其是左眼眼尾下方，那颗小小的、如同泪滴般的褐色小痣！

与记忆深处那个在寒夜里离去的背影，那个在烛光暗影中沉默注视我的人，

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只是，前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

是沉重如山的责任和难以言说的挣扎。而眼前这双眼睛，却像两泓结了薄冰的寒泉，

清澈见底，却又冷冽逼人，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步步逼近的身影，

以及那身影中毫不掩饰的占有与掠夺。他眼中掠过一丝惊愕，随即是深深的警惕，

身体下意识地绷紧，搭在琵琶弦上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我一步步走近，

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烛火偶尔噼啪爆出细微的灯花。前世求而不得的痛楚和今生手握权柄的强势，

在我胸腔里激烈地碰撞、燃烧。终于，我在软榻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距离如此之近，

近得能看清他眼中那抹极力压抑的抗拒。“叫什么名字？”我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属于上位者的慵懒和审视，尾音微微拖长，如同猫爪在轻挠。

他沉默着，薄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那沉默的姿态，

竟与前世那个在槐树下背对着我的身影，诡异地重合。“哑巴了？”我微微倾身，

带着压迫感，指尖几乎要触碰到他眼尾那颗小痣。

那是我前世在无数个梦里想要触碰却无法企及的地方。指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提醒着我两世轮回的荒谬与残酷。他终于抬起了头，目光直直地迎向我，没有卑微，

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拒人千里的冰寒。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底。

“在下萧凛。”他的声音清冽，如同玉石相击，每一个字都透着疏离的冷意，

“郡主强掳在下来此，意欲何为？”意欲何为？我看着他眼中清晰的冰棱，

看着他眉宇间那份与前世霍玦如出一辙的、不容折辱的孤高，

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戾陡然从心底最深处窜起！前世你高高在上，沉默如谜，让我卑微仰望，

求而不得！今生你沦落风尘，却依旧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意欲何为？”我轻笑出声，

笑声在空寂的屋子里显得有些尖锐。猛地伸出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一把攥住了他微凉的手腕！他的皮肤很凉，骨骼坚硬，脉搏在我掌心下急促地跳动了一下，

随即又被他强行压制住。“萧凛？”我念着这个名字，带着一丝玩味的残忍，

另一只手却毫不留情地探向他的衣襟内侧。前世霍玦留下的玉佩，贴身藏于胸口，

是我唯一的凭证！他浑身剧震，眼中瞬间迸射出强烈的屈辱和怒意，另一只手猛地抬起，

试图格挡我的动作。然而，他一个青楼乐师，如何敌得过我自小习武的力气？

更遑论这具身体深处，还燃烧着前世积压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执念！“放肆！”我厉喝一声，

手上加力，轻而易举地压制住他的反抗，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探入他微敞的衣襟内里。

指尖触碰到一片温润的硬物。心，在那一刹那，狂跳得几乎要冲破喉咙！

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玉石俱焚的决绝，我用力将那物件扯了出来！烛光下，

一方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佩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玉佩上精雕细琢着一只振翅欲飞的玄鸟，

线条流畅，栩栩如生。鸟喙微张，似在无声悲鸣。玉佩的边角处，赫然缺了一小块！

那断裂的痕迹，与我前世紧握在手中、染血的玉佩残片，严丝合缝地吻合！

冰冷的玉质贴着我滚烫的掌心，那残缺的触感，如同前世战场上呼啸而过的利箭，

瞬间穿透了两世的时空壁垒，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塞外的风沙，狠狠撞击在我的灵魂深处！

是他！真的是他！前世霍玦临行前夜，槐树下冰冷的背影；战场上断箭穿胸，

血喷涌的惨烈；还有那方染透他心头血的玄鸟玉佩……所有的画面在这一刻疯狂地涌入脑海，

撕扯着我的神经。我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萧凛！他的脸上血色尽褪，

惊愕、屈辱、愤怒……种种情绪在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里激烈翻涌，

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他死死地盯着我手中的玉佩，又猛地看向我，

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一个字也没能吐出。前世求不得的苦，

今生强取豪夺的恨，

还有这失而复得又即将再次失去的恐惧……所有积压的情绪如同沸腾的熔岩，

轰然冲破理智的堤坝！“霍玦……”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疯狂的执念，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裹着血淋淋的痛楚，

“这一世，你休想再逃！”我攥着玉佩的手猛地收紧，冰冷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另一只手如同铁钳般，更加用力地攥住他的手腕，

仿佛要将他的骨头捏碎，要将前世那个沉默离去的背影彻底禁锢住！“恨我也无妨。

”我逼近一步，几乎能感受到他紊乱的呼吸扑在我的脸上，带着一丝清冷的雪松气息，

与这满室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我的目光锁住他眼底那片深沉的冰海，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如同淬了毒的誓言：“你只能是我的！”3.话音落下的瞬间，

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挣扎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灰败。

他不再看我，也不再试图挣脱，只是任由我攥着，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玉雕，

唯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那是一种无声的、彻底的放弃抵抗。

前世那个在寻芳阁角落沉默注视我的将军，那个在寒夜槐树下决然离去的背影，

与眼前这具被我强行禁锢、失去所有光华的躯壳，在烛光摇曳中诡异地重叠、分离、再重叠。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近乎毁灭的满足感同时攫住了我，让我指尖颤抖，

却又无比坚定地不肯松开半分。静园的日子，在一种凝固般的死寂中流淌。萧凛的存在，

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被冰冷的潭水吞没。他不再弹琵琶，

那把曾伴他谋生的乐器被孤零零地搁在墙角，蒙上了细尘。他像一个最精致的囚徒，

被安置在这方寸之地，沉默地履行着我唯一的命令——存在于此。每日晨昏，我会踏入静园。

推开那扇门，总能看见他临窗而坐的身影。或是捧着一卷书，

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窗外那一方小小的、种着几竿瘦竹的天井；或是什么也不做，只是静坐，

侧脸的线条在微光里显得异常冷硬，如同刀削斧凿，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寒意。

我屏退了所有侍从。偌大的静园，只剩下我们两人。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我有时会坐在他对面，自顾自地煮茶。紫砂壶在红泥小炉上咕嘟作响，白汽氤氲升腾，

模糊了他清冷的眉眼。我试图与他说话，话题从园中那几株半死不活的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