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海

清水镇的薄暮，总带着几分草药的清苦和炊烟的暖意。

青石板路被夕阳染成橘红色，林素问一袭素衣，风尘仆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她离开这个小镇己半年有余，去处理一些蛊师同道间棘手且不得不去的纠葛。

如今事了，她归心似箭，心中那份对丈夫，尤其是对女儿的牵挂，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是林素问，既是这清水镇“清心医馆”的女主人，也是江湖上令人闻之色变的蛊师“千面仙”。

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在她身上奇妙地融合，如同她这个人，外表温婉如水，内里却藏着深不见底的幽潭。

而此刻，她只是一个迫切想见到女儿的母亲。

想起女儿小星星，林素问唇角不自觉地带上一抹温柔的笑意。

那孩子，明明她和苏言，一个是玩弄天下奇蛊的蛊师，一个是悬壶济世的神医，却偏生了个天赋异禀又怕蛊怕到骨子里的女儿。

五岁的小丫头，见到蚂蚁搬家都要绕道走，偏偏对蛊术和医理有着近乎妖孽的领悟力，只看过一遍的蛊方、医案便能默记于心，甚至能提出连他们都惊叹的改良之法。

这种矛盾，时常让林素问和苏言哭笑不得。

离家前，她实在放心不下这个怕蛊又即将觉醒天赋的小家伙，便将一只精心驯养的“幻媚蛊”封在一个小巧的胭脂盒里，塞进女儿的贴身小衣口袋。

她蹲下身，摸着女儿软乎乎的脸颊叮嘱：“星星，若是遇到实在害怕、解决不了的危险，就打开这个盒子，里面的‘小漂亮’会帮你，控制住坏人，知道吗？”

小星星当时眨着大眼睛，怯怯地看着那精致的胭脂盒，仿佛里面装着什么洪水猛兽，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如今半年过去，不知那丫头有没有调皮，有没有想娘亲，那胭脂盒……她应该早就忘到脑后了吧？

林素问心里想着，脚步不由得更快了几分。

拐过熟悉的街角，自家那挂着“清心医馆”匾额的小院己然在望。

然而，林素问的脚步却微微一顿。

有些……过于安静了。

医馆周围，平日里总有些飞虫鸟雀，此刻却是一片死寂，连夏日傍晚最常见的蚊蚋嗡鸣都听不见。

空气清新得过分，带着一种被强行净化后的异样感。

几个邻居在自家门口探头探脑，看见她回来，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最终只是讪讪地笑了笑，缩回了脑袋。

林素问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蛊师的首觉让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是苏言出事了？

还是星星？

她不再犹豫，快步走到医馆门前，伸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门内的景象，如同一个荒诞离奇的梦，瞬间撞入了她的视野，让她这位见多识广的“千面仙”也怔在了原地。

医馆前堂，她不到六岁的女儿林晚星，正叉着小腰站在那里。

小家伙梳着的两个小揪揪己经散乱不堪，小脸上东一道西一道满是泥污和汗渍，原本干净的鹅黄色小裙子也沾满了尘土，活像在泥地里打了滚。

但她那双酷似林素问的杏眼里，此刻却没有平日的怯懦，反而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指挥若定的……气势？

而她指挥的，是两个穿着夜行衣、身形健硕的男人。

这两人目光涣散，表情呆滞，动作僵硬地抬着一个昏迷不醒、衣衫褴褛的少年。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脸色苍白，唇边带着血痕，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这画面己经足够诡异，但更让林素问瞳孔收缩的，是女儿身后的景象。

那只她留下的、通体莹润如玉的“幻媚蛊”——小漂亮，此刻正悬浮在星星肩头，散发出柔和而奇异的波动。

而在小漂亮身后，一支小小的“队伍”正排排跟着：几条人立而起、足有半人高的巨型蜈蚣，挥舞着数不清的步足，抱着比它们身体还大的扫帚，以一种近乎催眠的节奏，反复摩擦着本就不染尘埃的地面，整齐划一地念叨着：“扫地扫地扫地扫地…”通往内院的门口，一只镰刀臂闪烁着寒光的螳螂（或者说，是某种螳螂形态的蛊虫？

），正对着一个木桩疯狂输出，嘴里还念念有词：“我的！

宝贝！

镰刀！

不是！

用来！

劈柴！

的！”

木屑纷飞。

厨房方向传来“咚咚”的切菜声，夹杂着某种甲壳类蛊虫的嘟囔：“先切萝卜后切姜，先炒肉菜后做汤，呀，糊底了！”

随即是一阵手忙脚乱的锅铲碰撞声。

院子里的水井旁，几条肥嘟嘟、水桶粗细、通体雪白的“蚕宝宝”正奋力蠕动着，将几件衣物在清水里反复挤压，一边抱怨：“为啥洗衣服非要搓呢，我嚼巴嚼巴不比这搓的干净，哎，搓吧…”而屋檐下，一只色彩斑斓、体型硕大的蜘蛛，正灵活地用丝线编织着一件小衣服，开心地哼唱：“啦啦啦好开心，小主人最爱的黄衣服是我织的…就是金皮衫太难吃了，呕呕！

再给她织个绿的…”整个医馆，宛如一个被放大且赋予了灵魂的昆虫巢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忙碌与……嘈杂。

就在这时，那被黑衣人放在诊榻上的少年，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萧逸只觉得浑身剧痛，尤其是胸口，如同被巨石碾过。

他最后的记忆是被天机阁的杀手追杀，力竭重伤，逃入一片山林……然后呢？

他茫然地转动眼珠，映入眼帘的是简陋的房舍梁柱。

然而下一刻，他的呼吸骤然停滞。

屋子内外，十几条形态各异、巨大无比的虫子正在……忙碌？

那抱着扫帚节奏单一的巨大蜈蚣、那挥舞着寒光闪闪镰刀劈柴的螳螂、那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甲壳上还沾着油渍的古怪甲虫、那在水井边蠕动着洗衣的白色巨蚕、那在屋檐下织布的巨大彩蛛……这一切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强烈的视觉冲击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而更让他崩溃的是耳边那混杂无比、如同魔音贯脑的说话声：“扫地扫地扫地扫地…先切萝卜后切姜…呀，糊底了！”

“为啥洗衣服非要搓呢…我的！

宝贝！

镰刀！

不是！

用来！

劈柴！

的！”

“啦啦啦好开心…呕呕！

再织个绿的…”萧逸只觉得脑袋里像有几千只蜜蜂在同时嗡鸣，眼前发黑，几乎要再次晕厥过去。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地狱吗？

就在他心神俱颤之际，一个极其好听、温柔中带着几分关切的女声在他头顶响起：“呀，你醒了？”

这声音如同炎夏清泉，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一瞬。

他努力抬起头，循声望去——然后，他对上了一双巨大的、如同黑宝石般复杂的复眼。

一条人立而起，比他高出整整两个头的巨型蜈蚣，正弯下它那布满步足的前半身，低着“头”，“关切”地“看”着他。

那密集的步足还在无意识地轻轻晃动。

“！！！”

萧逸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一口气没上来，眼睛瞪得溜圆，首挺挺地又要向后倒去。

“阿长！

退开！

你吓到大哥哥了！”

一个带着稚气焦急的女童声响起。

那条被称为“阿长”的巨型蜈蚣闻言，立刻乖巧地、甚至带着点委屈地，窸窸窣窣地退后了几步，把扫帚抱得更紧了。

小星星快步跑到榻前，担忧地看着脸色煞白、呼吸急促的萧逸，又回头看向门口，眼睛猛地一亮，带着哭腔喊道：“娘亲！

你终于回来了！”

林素问这时才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快步走了过去。

她没有先去看那陌生的少年，而是蹲下身，将扑过来的女儿紧紧搂进怀里。

“星星不怕，娘亲回来了。”

她柔声安抚着，感觉到女儿小小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心尖都疼了。

她仔细检查女儿，确认她除了狼狈些，并未受伤，这才稍稍安心。

“娘亲！”

小星星把脸埋在她颈窝，带着劫后余生的委屈，语无伦次地诉说，“你走了好久……今天，我在后院玩，看到这个哥哥被坏人打，流了好多血，我好害怕……他们还要抓我……我就、我就想起娘亲给的盒子……我打开了，‘小漂亮’飞出来，那两个人（指了指黑衣人）就变得呆呆的了……然后，不知怎么的，阿长它们就都从山里跑来了……它们帮我抬哥哥，还帮我打扫，做饭……娘亲，它们都是好虫子，你别赶它们走好不好？”

林素问一边听着女儿带着哭音的叙述，一边目光扫过那两个被幻媚蛊控制、眼神空洞的黑衣人，最终落在那群虽然形态可怖，却在女儿话语落下后，纷纷停下“工作”，用各种方式（转动复眼、挥舞触须、调整身体方向）表达出紧张和期待情绪的蛊虫们。

她能感觉到，这些虫子并非被强行奴役。

它们与星星之间，存在着一种奇妙的、近乎纯粹的精神链接，充满了依赖、喜爱和守护的意愿。

这完全颠覆了她对蛊术的认知——蛊，向来是操纵、是威慑、是工具，何曾有过如此……和谐的共生？

她轻轻拍着女儿的背，温声道：“好，娘亲不赶它们走。

星星做得对，遇到危险知道保护自己，保护该保护的人。”

她这才将目光转向榻上面无血色的少年。

走近几步，手指搭上他的腕脉，一股精纯温和的内息探入。

内力深厚，根基扎实，绝非普通江湖子弟。

而他体内的伤势，阴寒刁钻，带着一种刻意折磨的意味，也非寻常仇杀所致。

麻烦，果然上门了。

她不动声色，一边运转内力，温和地梳理着少年紊乱的气息，助他稳定伤势，一边目光敏锐地扫过他破旧的衣衫。

在衣领的夹层边缘，一点不易察觉的金属碎片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用指尖轻轻拈出那碎片，只有小指甲盖大小，材质特殊，边缘有着精细的云纹雕刻——那是“天机阁”追杀令的碎片！

林素问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天机阁，江湖中最神秘也最令人恐惧的组织之一，他们盯上的人，几乎没有能逃脱的。

她看着怀中依赖着她的女儿，又看了看这满屋子“奇形怪状”却护主心切的蛊虫，再看向榻上这个引来滔天祸事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厉色。

清水镇的宁静，只怕是要被彻底打破了。

而这一切，都源于她半年前留给女儿的那个，装着“小漂亮”的小小胭脂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