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泉觉得,自己作为曾经执掌空间权能、响彻一个时代的“空之律者”、“空之女王”,如今沦落到被一个煮饭的(尽管她不得不承认芽衣的饭确实好吃)赶出家门,实在是律者之耻。
事情其实没那么严重,芽衣只是叹了口气,用她那把能斩出雷霆的太刀如今却沾满油烟的手,指了指门外,说:“阿泉,你不能总是这样。
出去走走吧,哪怕……只是找个工作。”
语气很温柔,但态度很坚决。
一同投来赞同目光的,还有旁边安静看书的希儿,以及头也没抬、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舞的布洛妮娅。
于是,西琳,不,阿泉,就这样被一种名为“温柔关怀”的暴力,推出了那个温暖、舒适,可以让她终日像只懒散的猫一样瘫着的安乐窝。
初秋的风己经带上了些许凉意,吹在她有些单薄的家居服上。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周围是行色匆匆的人群,每个人似乎都有明确的目的地,唯有她,像一颗被遗弃在轨道之外的星球,茫然地漂浮着。
委屈、不甘,还有一丝对被窝的强烈眷恋,让她那双曾经闪烁着毁灭光芒的金色瞳孔蒙上了一层水雾。
她抽了抽鼻子,努力不让那点水汽凝结成泪珠掉下来。
“想我当年,举手投足间便是虚数空间展开,贝纳勒斯呼啸而至……如今,竟要为了一点所谓的‘生活费’,在这种凡俗之地……”她嘟囔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软乎乎的小腹。
确实,和当年那个纤细矫健、充满毁灭美感的身姿相比,现在的自己圆润了不少。
芽衣的投喂太过精准且无法抗拒,希儿的点心总是恰到好处,布洛妮娅虽然不说话,但偶尔递过来的高能量零食也从没断过。
“这不是胖!”
她在心里对自己强调,“这是……这是能量在和平年代的另一种储存形式!”
话虽如此,当她路过一家光洁如镜的橱窗时,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倒影中的自己——一头缺乏打理的微乱白发,一身与时尚街区格格不入的卡通图案睡衣,以及一张因为宅家过久而显得过分白皙、甚至带着点婴儿肥的脸。
完蛋了。
真的变成一只家养的白毛仓鼠了。
哪里还有半点空之女王的影子?
悲伤逆流成河,她几乎要蹲在路边画圈圈了。
就在这时,一个充满惊喜,甚至带着点夸张戏剧感的声音炸响在她耳边:“啊呀——!!!”
这声音极具穿透力,让阿泉猛地一激灵,仿佛回到了被女武神小队包围的战场。
她下意识地想调动权能,却发现体内空空如也,只有因为久坐而有点酸痛的腰在发出抗议。
紧接着,一道迅捷如风的身影带着一股甜腻的香水味,一个飞扑,精准地“刹停”在她面前。
来者是个子娇小的女性,顶着一头精心打理的栗色短发,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红色眼眸,此刻正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身上来回扫视,闪烁着发现稀世珍宝般的光芒。
“宝贝!
别动!
对,就保持这个表情!”
矮个子女性——后来阿泉知道她叫“花姨”——激动地绕着阿泉转了一圈,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声,“这迷茫中带着一丝高傲,委屈中透着一股不屈的眼神!
这浑然天成的家里蹲气质与潜在的王霸之气!
完美!
太完美了!”
阿泉懵了。
她被人用很多词语形容过,“恶魔”、“律者”、“敌人”、“需要被拯救的孩子”……但“家里蹲”和“王霸之气”这种组合,还是头一遭。
“你……你是谁?”
阿泉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保持着警惕。
虽然力量没了,但女王的架子不能倒……至少不能倒得太彻底。
“我?
我是你的星探,你的伯乐,你通往璀璨星途的引路人!
叫我花姨就好!”
花姨双手合十,笑容灿烂得晃眼,“小姑娘,有没有兴趣演戏?
我手头有一个角色,简首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花姨的办事效率,高得让阿泉一度怀疑她是否也掌握着某种空间权能。
几乎是在她被半推半就带到那个号称“全城最专业选角工作室”的第二天,一通电话就打了过来,通知她角色定了,让她尽快来公司熟悉人物和剧本。
过程顺利得有些诡异。
阿泉甚至没看到其他竞争者,只是在花姨的陪同下,在一个满脸堆笑、自称导演的男人面前,按照要求念了几句台词,摆了几个姿势——姿势是花姨临时教的,带着点僵硬的“女王范儿”——然后,事情就这么定了。
“看吧!
我就说你是天选之子!”
花姨比阿泉本人还要兴奋,用力拍着她的后背,差点让她把早上芽衣特意做的爱心煎饼吐出来,“伊卡洛斯!
非你莫属!”
于是,今天,阿泉就坐在了这间宽敞明亮、空调温度打得恰到好处的专属休息室里。
手边是冰镇好的西瓜,鲜红欲滴,散发着清甜的凉气。
而她面前厚重的实木桌子上,摊开着一本装帧精美的剧本,封面上是几个飘逸的艺术字:《天降之物》,以及她的角色名——伊卡洛斯。
她拿起一牙西瓜,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甘甜的汁水在口腔中迸射,暂时驱散了心头那点不真实感。
她一边咀嚼,一边用还沾着点西瓜汁的手指,翻开了剧本的人物设定页。
“伊卡洛斯,战略用万能天使,代号‘α’。
粉发绿瞳,性格三无(无口、无心、无表情),拥有极高的战斗力……三无少女?”
阿泉含糊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金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困惑。
她努力在脑海里搜索着对应的形象,最终,布洛妮娅那张总是没什么波澜的精致小脸浮现了出来。
“哦……就是像那个小不点以前那样,没什么表情,话也少的样子?”
她撇了撇嘴。
这似乎……并不难。
按照自己平时那副对什么都爱答不理、懒得搭理的状态来演就行了嘛。
毕竟,冷酷,可是她的老本行。
她的目光继续向下扫去,当看到 “曾毁灭过多个文明世界”、“拥有空之女王称号”、“其力量被视为天灾般的终极武器” 等描述时,她拿着西瓜的手微微顿住了。
一股极其熟悉,却又隔着一层毛玻璃般的模糊感,悄然涌上心头。
毁灭文明……战力天花板……空之女王……这些词汇,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她记忆深处一扇紧闭的门扉,发出“咔哒”一声令人牙酸的异响。
曾经,她不就是这样的存在吗?
贝拉……阿加塔……阿芙罗拉……加莉娜……几个名字毫无预兆地,如同沉入深海的碎片,挣扎着浮上了意识的表面。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呼吸微微一滞。
那是她的朋友,是她在那冰冷、绝望的实验室里,仅有的、相互依偎着汲取微薄温暖的伙伴。
她们有着共同的名字——实验体。
她们共同承受着非人的折磨,怀揣着对人类的刻骨仇恨,最终,也一同迎来了……消亡。
除了她。
她们都死了,死在了那场名为“实验”的屠杀里,化为了她力量觉醒的祭品,也化为了她灵魂深处永不愈合的裂隙。
那么,然后呢?
然后,她成为了律者,向人类举起了复仇的屠刀。
她记得那些在崩坏能洪流中哀嚎、消散的生命,数以千万计的平民……那些曾经被她视为蝼蚁,肆意践踏的存在。
金色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一种迟来的、冰冷的重量压在了她的心口。
那是罪孽的重量。
本应赎罪的……不是吗?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悄然啮噬着她的内心。
为什么自己后来没有走上那条荆棘遍布的赎罪之路?
为什么……反而过上了如今这种,躺在芽衣的沙发上,吃着希儿的点心,为了一点生活费而被赶出来找工作的、没心没肺的米虫生活?
一种强烈的自我厌恶感升腾起来。
她凭什么可以在这里安然地吃着西瓜,扮演着另一个“空之女王”,而将那些因她而逝去的生命,连同她最亲密的伙伴,都遗忘在脑后?
她努力地回溯着记忆的链条。
她记得自己彻底失去了空之律者的力量。
那是一种抽离感,仿佛某种与生俱来的器官被硬生生剥离,身体和灵魂都变得空荡荡的。
她把力量交给了……琪亚娜。
那个曾经总是吵吵闹闹,像阳光一样刺眼的白发女孩。
是的,交给了她。
这似乎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一个时代的落幕。
但是,然后呢?
记忆在这里,出现了一片巨大的、令人不安的空白。
就像一本厚重的史书,被人粗暴地撕去了至关重要的几页。
她努力地集中精神,试图穿透那层迷雾,看清“然后”发生了什么。
她是如何从那个与琪亚娜对峙的战场,一步步变成今天这个“阿泉”的?
这中间的过程,充满了断层与模糊的剪影,她似乎经历过漫长的沉睡,似乎有过一段漂泊不定的时光,似乎……被什么人收留、照顾过?
但具体的情形,人物的面孔,事件的脉络,全都像浸了水的墨迹,晕染开來,模糊不清。
是谁撕掉了她那几页记忆?
是她自己出于某种保护机制而选择性的遗忘?
还是……某种外力的干预?
她放下啃得只剩下青白色瓜皮的西瓜,怔怔地看着自己沾着黏腻汁水的手指。
这双手,曾经撕裂空间,召唤陨星,沾染了无数生命的鲜血。
而现在,它只是在为如何擦干净西瓜汁而显得有些笨拙。
伊卡洛斯……另一个空之女王。
一个被制造出来,最初只为战斗和毁灭而存在的兵器,却在与主人的相处中,逐渐萌生了心,学会了感情。
那么自己呢?
西琳,那个承载着痛苦与仇恨的律者,似乎己经随着力量的移交而逝去。
活下来的是阿泉,一个被芽衣、希儿、布洛妮娅(尽管后者总是面无表情)接纳进日常生活的问题房客。
这算是一种……新生吗?
还是说,只是一种懦弱的逃避?
她不知道。
那被撕去的几页记忆,或许就藏着答案。
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打断了阿泉纷乱的思绪。
花姨探进头来,脸上依旧是那副活力西射的笑容:“宝贝儿,看得怎么样啦?
造型师准备好了,我们先来试装定个造型哦!”
阿泉抬起头,金色的眼眸中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迷茫与沉重。
她看着花姨,又低头看了看剧本上伊卡洛斯的画像,那个粉发绿瞳、眼神空洞的人偶。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翻涌的过往暂时强行压下。
“来了。”
她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走向门口的步伐,却比来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重。
试装的过程,像一场短暂而奇异的梦。
当造型师将那顶柔顺的粉红色长假发小心翼翼地戴在阿泉头上,又为她戴上那副能将金色瞳孔转变为森林般幽绿的定制美瞳时,休息室里响起了一片低低的惊叹。
镜子里的人,陌生又熟悉。
飞扬的粉发,空洞的绿眸,配上阿泉本身因为宅家而显得有些圆润、因此削弱了攻击性反而增添了几分“人造物”般钝感的白皙脸庞,竟真的与剧本中那个“空之女王”伊卡洛斯有了七八分的形似。
连花姨都激动地拍手,绕着圈地拍照,嘴里念叨着“完美!”
“这就是我要的感觉!”
“票房稳了!”。
阿泉看着镜中的自己,心情却有些复杂。
这身装扮像一层铠甲,将她熟悉的“阿泉”包裹了起来,同时也像一把钥匙,再次试图撬动那些她不愿或无法触及的记忆。
她努力按照导演的要求,摆出“茫然”、“顺从”以及偶尔流露“强大力量”的表情。
过程有些磕绊,她习惯了首来首去的眼神,不太会演绎那种细腻的、内心逐渐产生情感变化的层次感。
导演似乎有些微词,但花姨力排众议,一口咬定“这就是角色需要的懵懂与潜在力量感!”
就在阿泉以为,这种穿着别扭服装、戴着不透气美瞳的生活可能要持续一段时间时,变故来得和她得到这个角色时一样突然。
那是在初步定妆照拍完的第二天下午,阿泉正被花姨拉着,在公司的休息区,试图理解所谓“演员的自我修养”。
花姨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上堆起职业的笑容走到一边接听。
阿泉百无聊赖地戳着面前公司提供的、味道远不如芽衣做的水果挞,听着花姨那边的通话。
起初是热情洋溢的“是是是”、“王导您放心”,但渐渐地,花姨的声音低了下去,语气中的热情像退潮一样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然后是压抑着的焦急,最后,只剩下一种无奈的妥协。
“王导,这……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阿泉她真的很合适……形象我们都定了……是,我知道……但是……”断断续续的词语飘过来,阿泉戳着水果挞的手慢了下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沿着她的脊椎悄然爬升。
电话终于挂断了。
花姨转过身,脸上那精心构筑的笑容己经崩塌,只剩下满满的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她走到阿泉面前,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那个……阿泉啊……”花姨搓着手,眼神飘忽,“有个……嗯,突发情况。”
阿泉抬起头,绿色的美瞳让她此刻的眼神看起来更加空洞。
“导演那边……请来了一位……特别嘉宾。”
花姨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是……是曾经主演过《魔法少女小圆》那位国民级演员,鹿目圆小姐的扮演者……她,她表示对伊卡洛斯这个角色很有兴趣,而且……她愿意带资进组……”花姨后面的话,阿泉有些听不清了。
只捕捉到一些零碎的词语,“影响力”、“票房保证”、“不可抗力”、“实在是抱歉”……最终,所有的话语都汇聚成一个清晰而冰冷的事实:她的角色,没了。
那个她刚刚开始熟悉,甚至在心里己经隐隐与之产生某种共鸣的“伊卡洛斯”,不再属于她了。
被一个名气更大、更有“价值”的演员,轻而易举地取代了。
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给她任何展示或争取的机会。
就像随手拂去一粒尘埃,她这个刚刚被发掘出来的“天选之子”,转眼就成了可以被随时替换的备选项。
花姨还在努力解释,试图安抚,并拿出了一个小小的信封,塞到阿泉手里。
“这是……按照合同,给你的违约补偿。
虽然不多,只有三百块……但也是公司的一点心意。
阿泉,你别灰心,以后有机会花姨一定再……”阿泉低头,看着手里那个薄薄的信封。
三百块。
这就是她这场短暂演艺生涯的全部价值。
她没有哭闹,也没有质问。
只是沉默地,将信封攥在手里,然后站起身,走向化妆间。
她动作有些缓慢,但异常平静地摘下了那顶粉色的假发,取下了那副让她视野都变得陌生的绿色美瞳。
镜子里,又变回了那个白发金瞳、穿着不合时宜家居服的阿泉。
刚刚的一切,仿佛真的只是一场短暂的、不真实的梦。
她走出公司大门,没有回头。
花姨在身后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与阿泉此刻内心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
她攥着那个装着三百块的信封,沉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车流如织,人声嘈杂。
这个世界依旧忙碌而充满活力,与她无关。
三百块。
能做什么呢?
大概够买很多个西瓜,或者让芽衣做几顿丰盛的大餐?
但这笔钱,更像是一个讽刺的符号,标示着她在这个“正常”社会里的价值——如此微不足道,可以被轻易量化,也可以被轻易剥夺。
她曾经是律者,是文明的天灾,她的存在本身就能定义价值——毁灭的价值。
而现在,她只是一个连一份扮演“自己”的工作都保不住的失业人员。
被赶出家门时,是委屈和不甘。
而现在,是一种更深沉的茫然。
那被撕去的记忆,那缺失的“然后呢”,此刻变得更加沉重。
她是谁?
西琳?
阿泉?
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无处安放的幽灵,偶然闯入了别人的生活,却连扮演一个虚构的角色都显得如此力不从心。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很孤单。
回家的路,似乎比出来时,更加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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