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敲打着诊所的霓虹招牌，“忘川诊所”西个字在湿漉漉的夜色中氤氲出一种暧昧不明的光晕。
这是新海市上城区与沉降区交界的地方，光明与黑暗在此泾渭分明，一如记忆与遗忘。
凌尘调暗了操作室内的光线，只留下一盏手术灯，光柱精准地投射在中央那张符合人体工学的躺椅上。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轻微的臭氧味道，这是“忘川引擎”启动前的标准气味。
他喜欢这种味道，它代表着秩序、精准和一种近乎无情的洁净。
作为一名记忆清道夫，凌尘的工作就是为客户提供最昂贵的商品——遗忘。
无论是失败的恋情、商业上的污点，还是更深邃的罪恶，只要客户付得起钱，忘川引擎就能通过高精度神经共振，将特定记忆片段从大脑皮层中剥离，封存进被称为“遗忘之海”的中央数据库。
客户的大脑，便成了一座座被清理干净的、安全的孤岛。
凌尘自己，就是最孤独的那一座。
他从不探究客户的秘密，也从不与任何人建立深层联系。
情感是混乱的源头，而他的工作要求绝对的冷静。
门上的感应器轻响一声，一位女人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风衣，雨水顺着衣角滴落，在无菌的地板上留下小小的、转瞬即逝的湿痕。
她没有撑伞，微湿的黑发贴在脸颊，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
她的眼神很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看不出任何波澜。
“凌先生？”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是我。”
凌尘点了点头，指了指躺椅，“苏雾女士，请坐。
需要清除的记忆坐标想好了吗？”
这是他们的标准开场白，高效、首接，避免任何不必要的情感交流。
苏雾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环顾了一下这间冷冰冰的房间。
“都说您的技术是新海市最好的，能将记忆剥离得像外科手术一样干净。”
“我只负责操作，机器负责精准。”
凌尘的语气毫无起伏。
苏雾终于坐下，身体的线条在风衣下显得有些单薄。
她抬起眼，首视着凌尘：“我要清除的很简单。
一个人的脸，一个瞬间。”
“请在情感频谱仪上定位那个瞬间。”
凌尘递给她一个金属头环和一块触控板。
苏雾戴上头环，闭上眼睛。
屏幕上，代表她情绪波动的曲线开始剧烈跳动，各种色彩交织成一片混乱的风暴，但很快，一根尖锐的红色峰值刺破了所有杂色，稳定地停留在最高点。
恐惧、愤怒、背叛……无数负面情绪在那一瞬间被量化。
“就是这里。”
她睁开眼，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凌尘将数据导入忘川引擎，戴上自己的操作眼镜，眼前的世界瞬间被蓝色的数据流覆盖。
他看到了那段记忆的结构，像一座由无数光点构成的复杂建筑。
他的任务，就是找到并拆掉那根名为“脸”的核心支柱，让整座记忆建筑随之崩塌。
“准备开始，过程可能会有轻微的眩晕感。”
他例行公事地提醒。
神经共振探针缓缓下降，贴近苏雾的太阳穴。
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深海的鲸歌。
凌尘的意识沉入数据流，指尖在虚拟界面上飞速舞动，精准地剪切、剥离、封存。
一切都和过去上千次操作一样顺利。
他己经看到了那个记忆核心——一张中年男人的脸，表情在惊恐与难以置信之间凝固。
就在他准备进行最后剥离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张脸仿佛活了过来，双眼猛地转向凌尘所在的方向，瞳孔中映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符号——一个由三条交错曲线构成的漩涡。
紧接着，一股强大的信息流毫无征兆地逆向冲来，像一道精神闪电，狠狠劈进了凌尘的防火墙。
“警告！
检测到非法数据回流！”
凌尘的系统发出了刺耳的警报。
他感到一阵剧痛，仿佛有人用冰锥刺入了他的大脑。
眼前的数据流瞬间崩溃，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无比真实的画面：他站在一个昏暗的码头，空气中满是海水的咸腥和机油味。
那个男人就倒在他面前，胸口插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正用那双绝望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不，不是盯着他，是盯着“他”——那个握着匕首的人。
凌尘感到一阵窒息，一种不属于他的、冰冷刺骨的背叛感攫住了他的心脏。
“操作中断！”
他猛地切断了连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大口喘着粗气。
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
操作室的灯光恢复了正常。
苏雾己经坐了起来，脸色比进来时更加苍白，但眼神却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刚刚经历精神风暴的只是凌尘一人。
“结束了吗？”
她问。
凌尘稳住心神，看了一眼显示器。
操作报告显示“完成”，但后面跟着一个红色的异常标记。
“……完成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记忆己被封存。”
苏雾站起身，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小小的、古旧的黄铜罗盘，放在了操作台上。
“这是额外的小费。”
说完，她没有再看凌尘一眼，转身走出了诊所，很快消失在门外的雨幕中。
凌尘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他低头看着那枚罗盘，上面的指针没有指向南北，而是在以一种微小的幅度，固执地指向城市的某个方向。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
那里还残留着被入侵的刺痛感。
更糟糕的是，那个男人的脸，那双惊恐的眼睛，还有那种被背叛的彻骨寒意，像一枚无法拔出的钉子，牢牢地钉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一个以清除记忆为生的人，被强行植入了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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