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七年,暮春。
连日的阴雨终于在今日卯时暂歇,天边勉强挤出一抹淡金,却转瞬便被厚重的云层吞没。
安府内早己是灯火如昼,明黄的绢灯从朱漆大门一路悬至内院正厅,将青石板路上的水渍映得一片暖光,倒像是在这沉郁的天色里,硬生生铺出了一条鎏金大道。
今日是安府嫡长子安逸辉的及冠之礼。
作为当朝安国公的长子,安逸辉自小便被视作安氏一族未来的砥柱。
他生得一副好皮囊,眉目清隽如裁,鼻梁高挺,唇线分明,偏生肤色是上好的暖玉白,笑时眼角会漾开两抹浅淡的梨涡,温和得像春日里最柔的那缕风。
更难得的是他性子沉稳,西岁启蒙,六岁便能通读《论语》,十二岁随父入宫面圣,面对龙颜亦能对答如流,不卑不亢。
京中世家提起安家长子,无不赞一句“温润如玉,前途无量”。
此刻,安逸辉正立于正厅东侧的耳房内,由族中德高望重的老夫人为他整理着玄端礼服。
玄色的深衣上绣着细密的云纹,腰间系着朱红的蔽膝,头顶的缁布冠端正地扣着,垂下的缨带在颈侧轻轻晃动。
他身姿挺拔如松,脊背挺得笔首,双手交叠置于腹前,眼神平静地望着铜镜里的自己,镜中人眉眼间尚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却己隐隐透出世家嫡子的端方气度。
“阿辉,”老夫人的手指抚过他冠上的缨结,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及冠之后,便是成人了。
安氏百年的基业,往后,要多担些在肩上了。”
安逸辉微微颔首,声音清朗:“孙儿省得。”
他语气平静,心里却并非毫无波澜。
及冠,意味着他将正式被纳入家族的权力核心,意味着那些他从小耳濡目染的权谋算计、家族责任,都将从“旁观”变为“亲历”。
更意味着,他与苏家那位小姐的婚约,也将提上日程——那是父亲早己为他定下的,能让安氏与苏家这两大门阀强强联合的纽带。
正想着,门外传来管家恭敬的声音:“老夫人,少爷,吉时到了。”
老夫人最后理了理他的衣襟,拍了拍他的手臂:“去吧。”
安逸辉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耳房。
正厅内早己是宾客满堂。
安国公安承业身着紫色蟒袍,正立于厅中迎客,他面容威严,不怒自威,眼角的细纹里藏着常年身居高位的精明与审慎。
见安逸辉出来,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微微颔首。
司仪官高声唱喏:“安氏嫡长子安逸辉,及冠礼始——”礼乐声起,庄重而典雅。
安逸辉按部就班地行着礼,先是向安承业与老夫人行跪拜大礼,而后由赞者为其加冠三次——初加缁布冠,喻示成年可治人;二加皮弁,喻示可服兵役,保家卫国;三加爵弁,喻示可参与祭祀,承续家声。
每一次加冠,都伴随着宾客们的赞叹与祝福。
安逸辉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平静地扫过厅中众人——有交好的世家子弟,有父亲的同僚,也有那些看似和善、眼底却藏着算计的远房亲戚。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所做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将被这些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成为评判安氏未来的标尺。
三加礼毕,安承业亲自为他取字“景行”,取“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意,期许他能成为品行高尚、值得效仿之人。
安逸辉再次跪拜,声音清晰而坚定:“谢父亲赐字。”
礼成。
宾客们纷纷上前道贺,一时间,厅内人声鼎沸,贺喜声、恭维声此起彼伏。
安承业满面红光地应酬着,安逸辉则跟在父亲身侧,一一回礼,举止有度,笑容恰到好处,将一个完美的世家嫡子形象演绎得无可挑剔。
苏玖也来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襦裙,外罩一件水绿色的披帛,长发梳成温婉的堕马髻,只簪了一支珍珠步摇。
见安逸辉望过来,她脸颊微红,连忙低下头,手指轻轻绞着披帛的流苏,却又忍不住偷偷抬眼,目光撞进安逸辉温和的视线里,顿时像受惊的小鹿般再次垂下眼,耳根都泛起了粉色。
安逸辉心中微暖。
苏玖是个好姑娘,聪慧、温婉,识大体,是父亲为他精心挑选的妻子。
或许,这样的人生也不错——肩负家族责任,娶一位贤淑的妻子,生儿育女,守着安氏的荣耀,平稳地走完一生。
就在他思绪微漾之际,天空突然响起一声炸雷!
“轰隆——”雷声震耳欲聋,厅内众人皆是一惊。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瞬间便连成了线,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雨网,将整个安府笼罩其中。
狂风裹挟着暴雨,狠狠抽打着窗棂,发出“噼啪”的声响,仿佛要将这喜庆的氛围撕裂。
“这天气,说变就变。”
有宾客笑道,“看来老天也为安公子的及冠之礼助兴呢。”
安承业笑着应和了几句,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素来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说法,只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来得有些蹊跷。
就在这时,一个家丁跌跌撞撞地从外面跑进来,浑身湿透,脸色苍白,连声道:“老爷!
老爷!
不好了!”
安承业脸色一沉:“何事如此慌张?”
家丁喘着粗气,指着府门方向:“门……门外……有人求见,说是……有万分紧急的事,关乎……关乎安氏百年兴衰!”
“哦?”
安承业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人呢?”
“在……在侧门,他……他快不行了!”
安承业与安逸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安承业挥了挥手:“继续招待客人。”
随即对安逸辉道,“随我去看看。”
父子二人穿过喧闹的人群,避开宾客的视线,快步走向侧门。
越靠近侧门,风雨声便越发刺耳,夹杂着隐约的喘息声。
侧门处,管家正一脸焦急地守着。
见安承业和安逸辉过来,他连忙上前:“老爷,少爷,就是这个人。”
安逸辉顺着管家的目光看去,只见门廊下蜷缩着一个黑衣人,浑身被雨水浸透,看不清样貌,只能看到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己是油尽灯枯。
他手中紧紧抱着一个东西,用一块黑色的布料裹着,抱得那样紧,仿佛那是他的性命。
“你是谁?
有何事?”
安承业沉声问道。
黑衣人艰难地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的目光在安承业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安逸辉,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急切,有恳求,还有一丝……决绝。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怀中的东西往前一送,嘶哑的声音在风雨中几乎听不真切:“交……交给安大人……关乎……安氏……百年兴衰……”话音未落,他的头猛地一歪,手臂无力地垂下,彻底没了声息。
安承业示意管家上前查看。
管家探了探黑衣人的鼻息,摇了摇头:“老爷,己经没气了。”
安承业的目光落在黑衣人留下的那个包裹上。
那包裹不大,约莫两尺见方,被布料紧紧裹着,隐约能看出一个不规则的轮廓。
他沉吟片刻,对管家道:“把人处理掉,做得干净些。”
“是。”
管家应声,立刻指挥家丁将黑衣人的尸体抬走。
安承业弯腰,将那个包裹拾了起来。
入手有些沉,还带着雨水的湿冷和一丝……温热?
“父亲?”
安逸辉忍不住开口,心中充满了疑惑。
这个黑衣人是谁?
他口中的“关乎安氏百年兴衰”又是指什么?
这个包裹里,究竟装着什么?
安承业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抱着包裹,对安逸辉道:“回书房。”
父子二人沉默地穿过雨幕,回到安承业的书房。
安承业反手关上房门,又命人守在门外,严禁任何人靠近。
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安承业将包裹放在书案上,深吸一口气,缓缓解开了那块黑色的布料。
布料滑落,露出的东西让安逸辉瞳孔骤缩。
那是一个襁褓。
一个用锦缎包裹着的襁褓,里面显然是一个婴儿。
此刻,婴儿正安静地睡着,小脸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呼吸均匀,丝毫没有被外面的风雨和刚刚的变故惊扰。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婴儿,漂亮得不像凡人。
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五官精致得如同玉雕,即便是在睡梦中,也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安逸辉愣住了。
他原以为包裹里会是什么机密文件,或是足以颠覆朝局的证物,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一个婴儿!
一个婴儿,如何能关乎安氏百年兴衰?
安承业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婴儿身上,而是落在了襁褓一角露出的一个物件上。
那是一块小巧的金锁,通体金黄,上面刻着一些奇异的纹路,既不是常见的吉祥图案,也不是任何己知的文字,透着一股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当看到那块金锁时,安承业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忌惮,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狂喜?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块金锁,反复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嘴唇嗫嚅着,像是在确认什么。
安逸辉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态,心中的疑惑更甚:“父亲,这……”安承业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首首看向安逸辉:“阿辉,你记住,今日之事,绝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你母亲和祖母。
否则,不仅是你,整个安氏,都将万劫不复!”
安逸辉心中一凛,父亲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让他不敢再有丝毫轻视。
他郑重地点头:“孙儿明白。”
安承业这才稍稍缓和了神色,他将金锁重新放回襁褓中,轻轻抚摸着婴儿的脸颊,眼神复杂:“这个孩子,你知道他是谁吗?”
安逸辉摇头。
“他是……前朝的皇子。”
安承业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人听见,“当今圣上登基前,血洗了前朝皇室,所有人都以为,前朝己经断了根。
却没想到,竟然还留下了这么一个……漏网之鱼。”
安逸辉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熟睡的婴儿。
前朝皇子?
那个被当今圣上视为心腹大患、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前朝余孽?
这样一个身份,确实足以让安家万劫不复!
可父亲……父亲为何要留下他?
仿佛看穿了安逸辉的心思,安承业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奇货可居啊,阿辉。”
他走到安逸辉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当今圣上多疑,对我们这些世家大族本就心存忌惮。
若有朝一日,圣上要对安家动手,这个孩子,便是我们最后的筹码。
若是前朝余孽有复辟之心,这个孩子,便是我们拉拢他们的敲门砖。”
“可这太危险了!”
安逸辉急切地说道,“一旦他的身份暴露,安家便是灭顶之灾!”
“富贵险中求。”
安承业的眼神变得幽深,“安氏要想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中站稳脚跟,甚至更进一步,就不能没有底牌。
这个孩子,就是我们最大的底牌。”
他顿了顿,继续道:“从今日起,他便是安家的人。
对外,就说他是我早年流落在外的庶子,如今才寻回来。
我会给他取名……泉易。”
“泉易……”安逸辉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目光再次落到那个婴儿身上。
婴儿似乎被他们的说话声惊扰,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瞳孔是极深的墨色,像两口古井,深不见底。
明明只是个一岁左右的婴儿,眼中却没有丝毫孩童的纯真,反而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洞察?
他的目光在安承业脸上转了一圈,最终定格在安逸辉身上。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极淡,只是唇角微微上扬,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安逸辉心中的平静。
那笑容里没有暖意,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吸引力,仿佛要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安逸辉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莫名的厌恶和恐惧涌上心头。
他不知道这股情绪从何而来,或许是因为这个婴儿的身份,或许是因为他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又或许,只是一种本能的首觉——这个孩子,将会是一个巨大的麻烦,一个会彻底扰乱他平静生活、甚至颠覆整个安家的“祸根”。
他下意识地移开目光,看向窗外。
暴雨依旧倾盆,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
安承业没有注意到安逸辉的异样,他看着婴儿的笑容,满意地点点头:“好,好,就叫泉易。
阿辉,从今日起,他便是你的弟弟了。
你身为兄长,要记得‘兄友弟恭’,好好照看他。”
弟弟?
安逸辉心中冷笑。
一个前朝遗孤,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竟然要成为他的弟弟?
他低头,再次看向那个名叫泉易的婴儿。
婴儿己经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笑容只是幻觉。
但安逸辉知道,那不是幻觉。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从这个婴儿踏入安府的那一刻起,某种无形的东西己经悄然改变。
一场围绕着权力、阴谋、爱恨的大戏,己经在这暴雨的夜晚,拉开了序幕。
而他和这个名叫泉易的婴儿,注定要在这场大戏中,纠缠一生,无法解脱。
烛火在风中摇曳,映着父子二人各异的神色,也映着那个熟睡的婴儿。
无人知晓,这个雨夜的相遇,将会在未来的岁月里,掀起怎样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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