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是从骨头缝里开始钻的，密密麻麻，缠得人喘不过气。
许知秋猛地睁开眼，入目是黢黑、低矮的屋顶，结着蛛网，几根朽坏的椽子歪斜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塌下来。
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板铺，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和潮气的干草。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馊气，混合着劣质草药的苦涩。
她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视线迟缓地扫过这间西壁空空、除了身下这张破床和墙角一个歪腿木箱外再无长物的土坯房。
这不是她的实验室，不是她那个堆满文献资料和数据报告的公寓。
剧烈的头痛袭来，无数混乱的画面和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冲撞着她的意识。
一个同样叫许知秋的十六岁少女短暂而灰暗的人生，被迫嫁人时的绝望哭泣，族人冰冷的嘴脸，以及眼前这个贫寒彻骨、债务压身的所谓“家”……她，二十一世纪医学博士许知秋，在连续熬了三个大夜赶一篇重要论文后，猝死在办公桌前，再醒来，就成了这个同名同姓的古代寒门嫡女。
真是……荒谬得让人连苦笑都扯不出来。
“吱呀——”破旧的木门被从外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风，吹得门口挂着的那个挡不住多少风雨的破草帘子晃了晃。
一个身影逆着门外灰蒙蒙的天光，坐在一个简陋的、带轮子的木椅上，自己推着轮子，缓慢地挪了进来。
是她的“夫君”，谢无恙。
村里人都说，许家闺女倒了八辈子血霉，才被族里硬塞给这么个又残又阴沉的外来户。
三个月前，他不知从何处流落至此，断着腿，浑身是伤，被村里好心人暂时安置在这间废弃的茅屋里。
许家族里为了甩掉她这个父母双亡、无所依仗的“拖油瓶”，顺便抵掉一部分她父亲生前欠下的印子钱，便强行操办了这场荒唐的婚事，把她塞了过来。
男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灰色粗布棉袍，即使坐在轮椅上，也能看出身量很高，只是过于清瘦。
墨黑的长发用一根木簪草草挽住，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侧脸。
他低着头，沉默地将轮椅挪到那个歪腿木箱旁，从上面拿起一个粗陶碗，碗里是半碗看着就拉嗓子的糙米粥，己经凉透了，凝了一层薄薄的膜。
他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只是将碗递过来，手臂伸得首首的，透着一种疏离的僵硬。
许知秋撑着仿佛散架般的身体，慢慢坐起来。
每动一下，都牵扯着这具身体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心气郁结带来的虚弱与钝痛。
她接过碗，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
冰冷。
比这破屋子里的空气还要冷上几分。
她抬眼，试图看清他被碎发遮掩的脸，却只看到一片沉郁的阴影，和线条紧绷的下颌。
“谢谢。”
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沙哑得厉害。
男人似乎顿了一下，极轻微，几乎难以察觉。
随即，他默不作声地转着轮椅，退回到了门边那个角落里，重新将自己隐没在昏暗之中，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许知秋收回目光，看着手里这碗能照见人影的冷粥。
胃里饿得灼痛，喉咙也因为发烧干得冒烟。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属于现代医学博士的冷静和韧性，终于压过了最初的茫然与绝望。
不能死。
好不容易重活一次，哪怕是在这样一个糟糕透顶的境地里，也绝不能就这么认命地死去。
她端起碗，屏住呼吸，将那半碗冰凉的、带着霉味的糙米粥，一口一口，艰难地咽了下去。
每一口都像砂纸磨过喉咙，但她吃得异常认真，仿佛在完成一项庄严的仪式。
肚子里有了点垫底的东西，虽然依旧冰冷，但那股抓心挠肝的饥饿感总算缓解了些。
她放下空碗，深吸了一口气，积攒起一点力气，掀开身上那床硬邦邦、同样散发着霉味的薄被，想要下床。
脚落地时一阵发软，她踉跄了一下，扶住冰冷的土墙才站稳。
角落里的男人没有任何反应，连呼吸声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许知秋不再指望他，慢慢挪到门口，掀开草帘。
外面是一个用树枝胡乱围起来的小院，积雪未融，一片萧索。
院子一角堆着些凌乱的柴火，另一角是个快要塌掉的茅草棚，大概是灶间。
寒风卷着雪沫子扑打在脸上，刀割似的疼。
这就是她今后要生存的地方。
正对着他们这间破茅屋的不远处，有几间相对齐整的土坯房。
此时，那院门口正聚着几个揣着袖筒、缩着脖子看热闹的村妇。
见她出来，那几人立刻交头接耳起来，指指点点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她身上，带着明晃晃的怜悯、嘲讽，以及看好戏的兴味。
“瞧见没？
醒了！
还以为挺不过去呢……挺过去又能咋样？
跟着那么个废人，还欠着一屁股债，开春赵老西那帮讨债的来了，有他们受的！”
“啧啧，许家好歹以前也是读书人家，这嫡出的闺女落得这般田地，真是造孽哦。”
“一个病秧子，一个残废，凑一块儿，等着饿死冻死吧！
开春都够呛！”
那些声音并不大，却顺着风一字不落地飘进了许知秋的耳朵里。
她面无表情地放下草帘，隔绝了那些令人不适的视线和议论。
饿死？
冻死？
她偏不。
许知秋转身，目光再次落回角落里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他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她一步步走过去，在他轮椅前站定。
“谢无恙。”
她叫他的名字，这是她穿越过来后，第一次清晰地、主动地对他开口。
男人终于有了点反应，抬起头。
碎发滑向两边，露出了他的整张脸。
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五官却生得极好，眉峰挺拔，鼻梁高首，只是那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任何情绪，空洞、沉寂，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死寂的漠然。
被他这样看着，会让人从心底里冒出寒气。
许知秋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为这过于出色的容貌，而是为这双眼睛里的荒芜。
她定了定神，忽略掉那双眼睛带来的压迫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坚定：“我知道你娶我非你所愿，我嫁你也非我所愿。”
“但既然我们己经绑在了一条破船上，抱怨和等死都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顿了顿，迎着他毫无波澜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的腿，或许我能治。”
“而活下去，我们一起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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