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岩寺求佛

1 开篇 • 画皮新语

施云卿买下那张脸，是在一个杏花纷飞的午后。

地点并非什么阴暗角落，而是帝都最负盛名的“千颜司”——一座门庭若市，比任何珠宝绸缎庄更受贵胄名媛追捧的地方。

她所要换上的，是“吏部尚书独女，林婉兮”的脸。

并非真正的林小姐已遭不测。恰恰相反，三日前，林小姐于上元灯节惊鸿一现，其“月下仙子”般的姿容瞬间名动京城。而千颜司的能耐在于，只要获取目标人物足够精确的画像或描述，他们的“画皮师”便能复刻出其八九成的容貌。

施云卿，江南织造局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此生的宿命便是作为家族棋子，被送入深宫博取圣宠。她的任务，便是顶着这张新得的、备受赞誉的脸，参加半月后的宫中选秀。

“记住，”带领她的管事嬷嬷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自此，你便是林婉兮。原有的身份、过往，乃至一丝一毫的表情习惯，都必须彻底埋葬。”

施云卿现在或许该称她为林婉兮对着那面价值连城的西洋水银镜，指尖轻触镜中那张陌生而绝美的脸。冰肌玉骨，眉眼如画，每一处轮廓都完美得不似凡人。千颜司的手艺果然鬼斧神工，毫无破绽。

她试着牵动嘴角，镜中美人也回以一个温婉浅笑。

完美，却也……空洞。

变故发生在第七日深夜。

她正在闺房中模仿林小姐的仪态，窗前却悄然飘落一道黑影。来人一身夜行衣，气息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丝野兽般的警惕。

他受了重伤，肩头插着一支弩箭，鲜血浸透了黑衣。

在施云卿几乎要惊呼出声的刹那，那人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锁住她伪装的脸，低沉的嗓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

“……婉兮？”

施云卿心中巨震。此人竟能一口叫破这张脸的归属？她强自镇定，模仿着林小姐应有的、受到惊吓的官家千金模样：“你……你是何人？为何夜闯……”

话未说完，那人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倚着墙滑坐在地，昏迷前，只喃喃留下一句：

“不对……你的眼神……你不是她……”

施云卿没有声张。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她，将这个危险的男人藏匿于府中密室。她剪开他肩头的衣物，准备处理伤口时，动作却猛地僵住。

箭伤之下，他锁骨边缘的皮肤，有一处极细微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接缝。

那是……人皮面具的边缘！

此人，竟也戴着千颜司的“作品”！

他是谁？为何伪装？又与真正的林婉兮有何瓜葛？他昏迷前那句“你的眼神不对”，意味着什么？

施云卿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向自己罩来。她原本以为只是一场各取所需的身份交换，如今却仿佛踏入了深不见底的迷局。她小心翼翼地为男人清理伤口，敷上金疮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脸上，试图看穿那层伪装，窥见其下的真容。

男人在次日黄昏转醒。他极为警觉，第一时间摸向脸部，确认伪装仍在后，才稍稍放松。他看向施云卿，眼神复杂，不再是昨夜的惊愕，而是充满了审视与探究。

“你是谁？”他问，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为何顶着婉兮的脸？”

施云卿稳住心神，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和盘托出——她是江南施家之女，为家族使命换脸入京。

男人沉默片刻，忽然道：“千颜司没告诉你，一张‘活’的脸，和一张‘死’的脸，区别在哪里吗？”

施云卿一怔。

“脸是活的，因为它承载着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经历与风霜。”男人指着自己的眼睛，“这里，藏不住。你模仿得了婉兮的容貌，却模仿不了她眼底的骄傲与灵动。你更像一个……精美的傀儡。”

他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施云卿多日来的完美伪装。她感到一阵寒意。

“你到底是谁？”她反问。

男人挣扎着坐起，靠在墙边，昏暗的光线下，他的侧脸轮廓显得有些模糊。

“我叫萧煜。”他顿了顿，补充道，“或者说，这是我原本的名字。至于现在这张脸属于谁，并不重要。”

他看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声音低沉下去：

“重要的是，真正的林婉兮，很可能已经死了。”

萧煜的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施云卿耳边。

“不可能……千颜司保证过，林小姐安然无恙，他们只是‘借鉴’了她的容貌……”

“千颜司的话，你也敢全信？”萧煜冷笑，牵扯到伤口，让他皱了皱眉，“婉兮与我青梅竹马，她失踪前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千颜司！我潜入查探，才被发现，遭此追杀。”

他盯着施云卿，目光锐利如刀：“现在，顶着她的脸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是你。你说，若她真的已遭不测，你这张脸，是赝品，还是……帮凶？”

施云卿踉跄后退一步，脊背撞上冰冷的墙壁。

她低头看向镜中那张倾国倾城的脸，那完美的五官此刻却仿佛扭曲起来，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她原本以为这是一场通往荣华富贵的捷径，此刻却感觉自己正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脚下踩着的，可能是另一个女孩的血肉与冤魂。

这张她用未来和真实换来的人皮面具，第一次让她感到了灼烧般的刺痛。

她究竟，换上了谁的脸？

而面具之下，那个名为“施云卿”的灵魂，又将何去何从？

密室里，空气凝滞得如同胶着。

“死了？”施云卿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镜中那张属于林婉兮的脸，此刻看来，每一分精致都透着森然鬼气。“你有什么证据？”

萧煜因失血而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线。他试图运转内力调息，肩头的伤却让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更多冷汗。

“证据？我若有铁证，此刻就不会在这里，而是该在金銮殿上敲登闻鼓了。”他眼神锐利地扫过施云卿，“但我追踪到的最后线索，直指千颜司。婉兮半月前受邀入千颜司‘品鉴新容’，自此再无音讯。三日后，市面上便开始流传‘林小姐月下仙姿’的画像，紧接着，你这张脸就出现了。时间如此巧合，你作何想？”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压抑的痛苦：“更何况……我与婉兮自幼一同长大，她左耳后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鲜为人知。你若有胆，现在便可对镜自照，看看你这张‘完美’的脸上，有没有这颗痣！”

施云卿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踉跄着扑回到那面西洋镜前。她颤抖着拨开左侧鬓发，将耳朵乃至耳后的肌肤都仔细照遍——光洁如玉，没有任何瑕疵，自然也没有那颗本应存在的朱砂痣。

千颜司，连这样微小的细节都“优化”掉了。

或者说，他们依据的蓝本，本身就缺失了这个细节。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不是借用了林婉兮的容颜，她很可能……是顶替了一个已然消失的人。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声音干涩。

“不知道。”萧煜喘息着，“千颜司背景深不可测，与朝堂、后宫、各路权贵盘根错节。他们提供‘容颜’，收取的不仅是黄金，有时是情报，有时是承诺，有时……可能是一条人命。”他看向施云卿，目光如炬，“你现在，就是他们安插进选秀的一枚棋子。一枚顶着‘林婉兮’名号的，活的棋子。”

施云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乱，乱就是死路。

她重新审视萧煜。这个男人身受重伤，却能避开林府现在是“她”的府邸的护卫，精准找到她的房间，其身手和侦察能力绝非寻常。他对林婉兮情深意重，甘冒奇险调查，可信度较高。但目前，他依旧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

“我如何信你？”她问，“或许你才是对林家图谋不轨之人，此刻不过是在编造故事，利用我。”

萧煜嗤笑一声，带着几分嘲讽：“若我对林家不利，方才就该引来巡夜的护卫，将你这‘冒牌货’当场拿下，岂不更简单直接？”他指了指自己肩上的弩箭，“这是千颜司‘影卫’的制式手弩所伤，箭头带倒钩，淬有麻痹之毒。你若不信，大可去查。”

施云卿沉默。她自幼在织造局复杂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看惯了尔虞我诈，对人的判断自有其直觉。萧煜眼中的悲痛与愤怒，不似作伪。

“你需要疗伤，我需要真相。”片刻后，她做出决断，“在我们查明林小姐下落之前，我可以庇护你。但你必须听我安排，不得擅自行动，否则……”

她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决绝已表明态度。

萧煜深深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成交。”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

施云卿以“感染风寒”为由，谢绝了一切访客，安心在府中“养病”。她一边严格按照嬷嬷的教导，模仿林婉兮的言行举止，一边利用林家小姐的身份，不动声色地调阅府中旧籍，尤其是与千颜司有关的账目、礼单。

她发现，林家与千颜司的往来，远早于这次“换脸”。林尚书夫人，也就是她现在的“母亲”，曾是千颜司的常客，多次进行过“容颜养护”。而林婉兮本人，在失踪前半年，也数次出入千颜司，名义上是陪伴母亲。

一切线索，都缠绕在那个神秘的地方。

同时，她小心地为萧煜更换伤药，提供的食物和清水也亲自验过。他的恢复速度惊人，麻痹感褪去后，内力便开始自行运转疗伤，显然武功根基极佳。

这晚，她为他换药时，萧煜忽然开口：“你模仿她，形似已够，神却差得远。”

施云卿手一顿：“哦？”

“婉兮性烈，看似温婉，眉宇间却自有峥嵘。她笑起来时，眼角会微微下弯，像月牙儿。而你……”他抬眼，目光落在她刻意维持的、弧度完美的嘴角，“你的笑，像是用尺子量出来的。”

这话如同针尖，再次刺破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模仿天衣无缝。

“看来萧公子对林小姐观察入微。”她语气不免带上一丝涩意。

萧煜垂下眼睫，阴影遮住了他眸中情绪：“自幼看惯了而已。”

密室中陷入短暂的沉默。

第七日，萧煜的伤势已好了大半。他提出，必须再探千颜司。

“上次打草惊蛇，他们必有防备，此时再去，岂非自投罗网？”施云卿反对。

“正因他们有防备，才会急于处理可能留下的痕迹。”萧煜道，“而且，我上次并非全无收获。我在他们存放‘废料’的暗渠边，捡到了这个。”

他摊开手掌，掌心是一枚被泥水半浸的翡翠耳坠。水滴形状，通透莹绿，边缘刻着细小的缠枝莲纹。

施云卿瞳孔微缩。她在林婉兮的妆奁里见过这副耳坠的图样，是去年林小姐生辰时，宫中贵妃所赐，据说价值连城，林婉兮极为喜爱。

耳坠只剩一只，上面沾着可疑的暗褐色污渍。

“这是……血？”施云卿声音发紧。

“不确定。但东西出现在那种地方，绝非好事。”萧煜握紧耳坠，“我必须再去一次，确认婉兮是否……”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施云卿看着那枚在灯光下泛着幽冷光泽的翡翠，仿佛能看到它曾经的主人，在黑暗中无助挣扎的模样。她想起自己换脸时，千颜司那焚香缭绕、温暖如春的厅堂，那些笑容可掬、言语动听的管事……那光鲜亮丽的表象之下，究竟隐藏着多少肮脏与血腥？

她顶着这张脸，享受着林家的资源，筹备着入宫为妃的道路。若林婉兮真的遇害，她每用这张脸笑一次，是否都是在为凶手粉饰太平？

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和探寻真相的欲望攫住了她。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同你一起去。”

萧煜愕然抬头：“你？不行！太危险了！”

“没有我，你连林府都出不去，更别说潜入守备必然更加森严的千颜司。”施云卿语气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况且，我对千颜司内部的布局，比你要熟悉一些。”她换脸时，曾仔细观察过通往主厅的路径和部分岗哨。

她走到妆台前，打开一个暗格，里面是她私藏的一些银钱和几样小巧的防身之物——这是她作为“棋子”，为自己留的后路。

“明晚子时，”她转过身，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那张属于林婉兮的脸上，第一次焕发出一种属于施云卿的、破釜沉舟的锐气，“我带你进去。”

窗外的月色，被飘过的浮云遮蔽，天地间一片晦暗。

千颜司的重重帘幕，即将被揭开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