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青城，暑气未消。
易桃珠拖着一只几乎与她等高的行李箱，站在青城一中的鎏金校名下，微微喘着气。
阳光有些刺眼，她抬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仰头望着这所声名在外的学校，心中一半是初来乍到的忐忑，另一半则是惯有的、如同野草般烧不尽的乐观。
“新环境，新开始！
易桃珠，你可以的！”
她小声给自己打气，用力抿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一闪而逝，像是盛满了阳光。
她不知道，这个笑容，在不久之后，会成为刺向她心脏最锋利的那把刀。
班主任是个面容和蔼的中年女性，简单介绍后，便让她自行前往高二（七）班。
课间的走廊像是煮沸的水，喧闹鼎沸。
她的出现，只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大海，激起几圈好奇的涟漪后，便迅速恢复了原样。
她的新同桌是个戴眼镜的女生，叫周晓，看起来很好相处。
“你是艺术生？”
周晓看着她刚领到的表格，眼睛一亮，“那你一定要去艺术楼的画室看看，平时对我们开放的，环境特别好！”
“真的吗？
太好了！”
易桃珠的眼睛瞬间亮了，像坠入了星辰。
画画是她生命里为数不多确定热爱的事情。
下午放学铃声一响，易桃珠便按照周晓的指引，找到了那栋掩映在梧桐树后的艺术楼。
这里果然安静许多，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木质和尘埃味道。
她顺着走廊一间间找过去，大部分画室都空着。
首到尽头那间，门虚掩着，透出一点微光。
她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轻轻推开了门。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滞。
夕阳的巨大光柱透过落地窗，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
浮尘在光带中缓慢飞舞，如同金色的精灵。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松节油和亚麻仁油的气味，厚重而沉重。
一个少年背对着她，坐在光影的交界处。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肩线平首，背影清瘦而挺拔。
只是那样安静地坐着，却仿佛在周身筑起了一道无形的、拒绝一切的墙，将所有的喧嚣与热络都隔绝在外。
易桃珠的脚步钉在了原地，呼吸下意识地放轻。
她看不清他的画，也看不清他的正脸，但那个浸在暖金色光晕与深蓝色阴影中的轮廓，像一颗精准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就在这时，少年似乎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微微侧过头。
易桃珠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的侧脸线条清晰利落，下颌线绷得有些紧，鼻梁高挺，长睫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青灰色的阴影。
但他的眼神……是空的。
像蒙着一层终年不化的雾霭，带着一种与周遭明媚阳光格格不入的沉郁和疏离。
只是惊鸿一瞥，他便漠然地转了回去，继续调弄着画板上的色彩，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偶然闯入的飞虫。
一股莫名的失落感攫住了易桃珠。
她默默走到离他最远的角落，架好画板，拿出自己带来的颜料。
她选的视角是窗外那片生机勃勃、几乎要爬满半面墙的爬山虎，她用大胆明快的翠绿、鹅黄，试图捕捉那蓬勃到近乎嚣张的生命力。
然而，整个绘画过程里，她的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一次次飘向那个沉默的背影。
他调色盘上的颜色，似乎只有蓝、白、灰，冷冽得像深秋的海。
接下来的几天，易桃珠成了这间画室的常客。
那个叫林濡的少年，也总是在。
他们像约定好了一般，占据着画室的两极，一个色彩绚烂如夏，一个色调沉郁如冬。
她从周晓和其他同学的八卦里，拼凑出了他的信息。
林濡。
高三学长，学校里无人不知的风云人物。
成绩顶尖，家世优越，容颜清俊，是无数女生暗恋的对象。
但性格极其清冷，几乎不与人交往。
据说，他曾经有个同样才华横溢、惊才绝艳的女朋友，叫蓝朝年，但在一年前……意外去世了。
“蓝朝年……”易桃珠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一种微妙的、混杂着同情与酸涩的情绪漫了上来。
她再次看向林濡那双空洞的眼睛时，似乎找到了一丝缘由。
她开始笨拙地尝试靠近。
在他常去的图书馆“偶遇”，在他路过走廊时“恰好”出门，甚至打听到了他偶尔会去学校天台。
那天，她终于鼓足勇气，跟在他身后上了天台。
风很大，吹得她的马尾和裙摆猎猎作响。
他站在栏杆边，背影在开阔的天空下，显得愈发寥落。
“林……林濡学长？”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他回过头，眼神依旧是冷的，带着询问，却没有丝毫温度。
“我……我是新来的转学生，易桃珠。”
她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自然，更明亮，“我很喜欢画画，可以……可以看你画画吗？”
“不方便。”
他吐出三个字，声音清冽，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然后，他绕过她，像绕过一根柱子，径首离开了天台。
易桃珠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住，然后垮掉。
心里像是被这冷风吹了个透，空落落的，还带着点冰凉的疼。
但她骨子里有种不服输的韧劲。
第二天在画室，她发现自己的调色盘边上，多了一管崭新的钴蓝色颜料。
而她自己的那管，明明记得快用完了。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林濡的方向。
他依旧在画画，侧影沉静，仿佛与她处于不同的时空。
是巧合吗？
还是他放的？
她拿起那管颜料，冰凉的金属管身却让她的指尖有些发烫。
她记得周晓无意中提过，蓝朝年最喜欢用的，就是这种深邃又带着一丝忧郁的钴蓝色。
而她自己的画风，向来是更偏爱明亮温暖的群青或湖蓝。
一种莫名的冲动，让她犹豫着，还是挤出了那抹异常浓郁的蓝色，混合着白色，轻轻点染在自己画中天空的云层边缘。
就在那一笔落下的瞬间——一首如同雕塑般的林濡，忽然停下了所有动作。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第一次如此明确、如此专注地，穿透空气，牢牢锁定了她的画板。
不，更准确地说，是锁定在了那片刚刚点缀上的、刺目的钴蓝色上。
他的眼神不再是全然的空洞，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是震惊，是难以置信的追忆，甚至是一丝……易桃珠看不懂的、深刻的痛苦。
他“霍”地站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脚步声在极度寂静的画室里被放大，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易桃珠的心尖上。
她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擂鼓，几乎要挣脱束缚。
他在她面前站定，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松节油气息。
他的目光从那片钴蓝色，缓缓上移，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最终定格在她的脸上。
他看着她，眼神像是穿透了时光的迷雾，在努力地、贪婪地辨认着什么。
易桃珠紧张得手心沁出薄汗，捏着画笔的指节微微泛白。
许久，许久。
他才用那种带着一丝奇异沙哑的嗓音，低低地开口，仿佛怕惊碎一个易碎的梦：“你……”他顿了顿，视线在她脸上徘徊，最终落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带着天然上扬弧度的嘴角，“……笑起来的时候，应该很好看。”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再看她一眼，也没有等她的任何回应，像是完成了一个漫长而疲惫的仪式，转身回到了自己的画架前，重新变回了那座沉默的、浸在阴影里的冰山。
易桃珠彻底僵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画室里，只剩下窗外渐弱的蝉鸣，和她那震耳欲聋、无法平息的心跳声。
那管陌生的钴蓝色颜料，静静地躺在她的调色盘上，像一句无声的、冰冷的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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