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日的南城，空气里还飘着夏末最后一丝黏腻的热。
柠欢然骑着那辆半旧的银色山地车，车后座绑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三盒精密的汽车轴承——是爸昨天特意交代的，说学校附近那家“老李汽修”等着用，让她开学顺路送过去。
车把手上挂着新领的高三校服，蓝白相间的布料被风吹得晃荡，偶尔扫过她的手背。
她的马尾辫用黑色皮筋扎得很紧，发尾那截天生的浅棕色在阳光下像揉了把碎金，骑车时随着车身颠簸轻轻扫过脖颈，有点痒。
快到汽修店的那条老街时，路面突然冒出一块凸起的石板。
柠欢然没注意，前轮碾过去的瞬间，车身猛地一震，紧接着“咔嗒”一声脆响，脚下的踏板瞬间空了——链条断了。
她连忙捏紧刹车，车子在路边歪歪扭扭地停下，帆布包从后座滑下来，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银色的轴承边缘。
柠欢然蹲下身，手指戳了戳垂在齿轮外的断链，眉头瞬间皱起来。
她对机械不算陌生。
从小在柠记零部件厂长大，爸和工人师傅们修机床时，她总爱在旁边看，偶尔还会递个扳手、拧个螺丝。
可自行车链条这东西，她只见过师傅修，自己从没碰过。
帆布包里的轴承还得送，开学报到的时间也快到了。
柠欢然急得额头冒出汗，下意识地摸了摸校服口袋——早上出门时，她顺手把那把迷你扳手塞了进去，是上次帮爸修机床时剩下的，巴掌大，银色的金属壳被磨得发亮。
她掏出扳手，对着断链比划了半天，刚想试着把链条往齿轮上扣，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你这么弄，得弄到天黑。”
柠欢然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阳光刚好落在来人身上，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看清是个男生——穿着和她一样的蓝白校服，外套敞着，里面是件洗得发白的黑色T恤，左胸位置有个小小的破洞。
男生个子很高，站在路边时，影子刚好把她整个人罩住，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动了动，眼神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
是黄旭。
柠欢然认识他。
同校不同班，高三（1）班的体育生，篮球打得特别好。
上次校运会，他带领班级拿了男篮冠军，站在领奖台上时，全校女生都在尖叫。
她也看到了，只是没像其他人那样激动——那时她觉得，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一个是整天泡在机床厂的“零部件大小姐”，一个是受女生追捧的体育生，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可现在，这条平行线突然拐了弯，挡在了她面前。
黄旭走到自行车旁，弯腰看了看断链，又瞥了眼柠欢然手里的迷你扳手，挑了挑眉：“你还带这玩意儿上学？”
柠欢然的脸瞬间有点热，把扳手往身后藏了藏，小声说：“家里工厂用的，顺手带的。”
“顺手带扳手？”
黄旭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你还真是……跟别的女生不一样。”
他没再追问，伸手从她手里拿过扳手，“让开点，我帮你修。”
柠欢然往后退了两步，站在路边看着他。
黄旭蹲下身，膝盖抵在地上，校服裤腿蹭到了路边的灰尘，他也不在意。
他左手扶着齿轮，右手拿着扳手，手指灵活地把断链的两端对齐，再用扳手一点点把链条扣进齿轮里。
阳光落在他的手上，柠欢然看清了——他的手指很长，指节分明，虎口处有一层薄茧，应该是常年打篮球磨出来的。
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指关节处也有茧，是画机械图纸、搬零件时磨的。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手上的茧，她心里突然有点莫名的亲切感。
黄旭扣链条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
他的指尖有点凉，带着户外阳光晒过的温度，柠欢然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心跳瞬间快了半拍。
黄旭也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她的手，又抬眼看她，眼神里多了点好奇：“你手上怎么有茧？”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不确定，“你也玩机械？”
柠欢然的脸更热了，手指蜷缩起来，捏了捏校服的衣角：“不是玩……家里是开零部件厂的，偶尔会帮着做点事。”
“柠记零部件厂？”
黄旭突然抬头，眼睛亮了一下，“是不是在城东那个？
我奶奶家附近那个？”
柠欢然点点头，有点惊讶：“你知道？”
“当然知道，”黄旭把最后一节链条扣好，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我小时候在奶奶家住，经常看到你们厂的货车经过。
我还进去过一次，看工人师傅们修机床，特别酷。”
他说“特别酷”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不像平时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倒像个看到新奇玩具的小孩。
柠欢然看着他，心里的紧张突然少了点，甚至还敢跟他对视了：“你也喜欢机械？”
“算不上喜欢，就是觉得有意思，”黄旭跨上自行车，试了试踏板，链条转得很顺畅，“好了，能骑了。
你要去送东西？”
他指了指地上的帆布包，柠欢然连忙弯腰把包捡起来，重新绑在后座上：“嗯，送汽修店的。
谢谢你啊，黄旭。”
“谢什么，举手之劳，”黄旭从自行车上下来，把车推到她面前，“你赶紧去送吧，不然开学报到该迟到了。
我也得去学校，顺路，一起走？”
柠欢然愣了愣，看着黄旭脸上的笑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
她跨上自行车，黄旭跟在她旁边，两人并排骑着。
老街的风很轻，吹过路边的梧桐树，叶子沙沙作响。
偶尔有行人经过，看到他们穿着一样的校服，还会多看两眼。
柠欢然没说话，心里却有点乱。
她想起以前听同学说，黄旭是“包租公”，家里有好几栋老楼，平时不爱学习，就爱打篮球、收租。
可刚才他修自行车时认真的样子，还有提到机床厂时眼里的光，跟同学说的完全不一样。
“你是高三（2）班的柠欢然吧？”
黄旭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柠欢然惊讶地转头：“你认识我？”
“当然认识，”黄旭笑了，“物理课代表，上次物理竞赛拿了一等奖，全校都通报了。
我还听说，你物理特别好，尤其是机械制图，老师都夸你画得比工程师还标准。”
柠欢然的脸又热了，没想到他会关注这些。
她小声说：“没那么好，就是喜欢画。”
“喜欢就好啊，”黄旭说，语气很认真，“不像我，就喜欢打篮球，学习一塌糊涂。
不过没关系，我奶奶说，不管做什么，只要认真，就不算浪费时间。”
柠欢然看着他，突然觉得，他好像也不是那么难接近。
很快就到了老李汽修店。
柠欢然停下车，黄旭也跟着停下，帮她把帆布包从后座卸下来。
店老板老李看到她，连忙迎出来：“然然来了，快进来，外面热。”
“李叔，轴承给你送来了，”柠欢然把包递给老李，又指了指黄旭，“这是我同学，黄旭，刚才帮我修了自行车。”
老李看了看黄旭，笑着说：“小伙子不错，热心肠。
然然，你赶紧去学校吧，别迟到了。”
柠欢然点点头，跟老李道别后，转身对黄旭说：“谢谢你啊，黄旭。
今天要是没有你，我肯定要迟到了。”
“谢什么，”黄旭摆了摆手，“正好顺路。
走吧，一起去学校。”
两人重新骑上自行车，朝着学校的方向去。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自行车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偶尔会重叠在一起。
柠欢然骑在前面，能听到身后黄旭的呼吸声，还有自行车链条转动的“咔嗒”声——那声音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掉进了她心里，漾起一圈圈涟漪。
她想起刚才黄旭碰到她手时的温度，想起他问“你也玩机械”时的眼神，想起他说“只要认真，就不算浪费时间”时的认真。
她突然觉得，这个开学日，好像跟以前的每一个开学日，都不一样了。
也许，那些看似平行的线，真的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产生交集。
而这交集的起点，就是一把迷你扳手，和一段断掉的自行车链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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