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中陌

一、初入朱门我叫阿尘，爹娘在我十岁那年染了时疫，没几天就相继去了。

叔婶把爹娘留下的那点薄产变卖干净，还是嫌我吃白饭，磋磨了我三年，

终于在我十三岁的开春，用半袋糙米把我卖给了穿绸戴缎的人牙子。

人牙子的马车颠簸了三天，一路向南，最后停在了一座朱红大门前。那门高得能戳破天，

铜环上刻着狰狞的兽头，门楣上悬着块烫金匾额，写着“林府”两个大字，阳光一照，

晃得我睁不开眼。门两旁的石狮子足有一人多高，眼珠瞪得溜圆，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

我下意识攥紧了衣角，手心全是汗。领我进门的是个满脸褶子的婆子，姓刘，

大家都叫她刘妈妈。她走路风风火火，嘴里的规矩像连珠炮似的砸过来：“进了林府的门，

就得断了以前的念想！记住三条：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

要是犯了错，家法伺候，到时候可没人替你求情！”我诺诺连声，跟着她穿过一道又一道门，

绕过一圈又一圈回廊，只觉得这宅子大得像座迷宫。青砖铺就的甬道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倒映着两旁的花架。花架上爬满了紫藤，一串串淡紫色的花垂下来，风一吹，香气扑满鼻腔，

是我在乡下从未闻过的味道。偶尔能看到穿着体面的丫鬟仆妇走过，个个昂首挺胸，

眼神里带着几分傲气，见了刘妈妈，也只是微微颔首示意。最终，

我被分到了二小姐林婉卿的晚晴院。这院子不大，却收拾得雅致，窗台下种着几株海棠，

正开得热闹。二小姐年方十二，梳着双丫髻，穿着藕荷色的绫罗裙，生得眉目如画，见了我，

没有半分主子的架子，只是浅浅一笑：“以后你就跟着我吧，我叫你阿尘就好，不用拘谨。

”院里的掌事嬷嬷姓张，是看着二小姐长大的，面冷心热，手把手教我做事。她先教我铺床，

那被褥软得像云朵，却要叠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再教我端茶，茶杯要托在掌心，

走路不能晃，茶汤不能洒出半滴；还教我认府里的人，一一给我讲清楚各人的身份和脾性。

“老爷林世安，是朝中的从四品御史，性子威严，没事别往他跟前凑。”“夫人王氏，

出身太原王氏，掌管中馈，说一不二，做事最是讲究规矩。”“大少爷林文轩，十七岁，

在国子监读书，是老爷的骄傲，将来是要考功名的。”“还有三姨娘、四姨娘，

各有各的住处，各有各的心思，咱们晚晴院偏僻，少掺和是非就好。”我一一记在心里，

每天天不亮就起身，洒扫庭院、准备早膳、伺候二小姐梳妆读书，日子过得忙碌却安稳。

二小姐待我极好，常会把御膳房送来的精致点心分我一半，有时还会教我认几个字，

给我讲书里的故事。我捧着那些带着墨香的书页，只觉得这样的日子，怕是做梦也不敢想的。

我到府的第三个月，恰逢老爷的四十岁生辰。前几天，整个林府就忙了起来，张灯结彩，

处处都是喜庆的红。厨子们从早到晚在厨房忙碌，

香味飘满了整个宅院；裁缝们连夜赶制新衣，

丫鬟仆妇们都换上了簇新的衣裳；连我们这些最低等的小丫鬟，也分到了一块细布，

能做件新衣裳。生辰当天，宾客盈门，都是些衣着光鲜的官员和家眷。晚宴设在正厅，

我跟着张妈在偏厅伺候，远远望去，正厅里灯火通明，

满桌的珍馐佳肴看得我眼花缭乱——有冒着热气的鱼翅羹，有晶莹剔透的燕窝，

还有各色雕花点心，精致得像艺术品。老爷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官服，胸前绣着锦鸡补子，

被众人簇拥着，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大少爷穿着宝蓝色的长衫，端着酒杯向宾客敬酒，

言辞得体，赢得一片夸赞。二小姐穿着粉色的罗裙，安静地坐在夫人身边，

偶尔和身边的闺友说几句话，露出羞涩的笑容。夫人穿着正红色的霞帔，头戴点翠头面，

容光焕发，正有条不紊地招呼着客人。那一刻，我看着这座被欢声笑语填满的宅院，

看着那些衣着华贵、谈笑风生的人，只觉得林府就像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堡，

永远不会有坍塌的一天。我缩在偏厅的角落里，捧着温热的茶水，心里默默祈祷，

希望这样的好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可我那时还不知道，大宅门里的平静，

从来都只是表面的假象。就像那看似坚固的城堡，早已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出现了裂痕。

二、暗流涌动入府半年后的一个深夜，我起夜时，无意间听到假山后面传来压低的争执声。

那天月色很淡，朦胧地洒在庭院里，我刚走到假山旁，就被一阵尖锐的女声吓了一跳，

赶紧缩到了石头后面。“……三姨娘怀的可是男胎，夫人怎么能这么狠心！

那安胎药里掺了东西，要是出了差错，可是一条人命！”说话的是三姨娘身边的大丫鬟，

语气里满是愤怒和焦急。另一人冷笑一声，是夫人身边的得力嬷嬷李妈：“放肆！主子的事，

轮得到你一个丫鬟置喙？三姨娘一个妾室，也敢觊觎嫡子的位置？大少爷马上就要参加秋闱，

这时候出个庶子，传出去像什么话？夫人也是为了整个林家着想！”“为了林家？

我看是为了你们自己！”“再敢多嘴，仔细你的皮！这药三姨娘必须喝，

你要是敢泄露半个字，就把你卖到窑子里去！”随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两人不欢而散。我躲在假山后，浑身冰凉，直到听不到声音，才敢慢慢挪出来，

回到自己的小房间，一整夜都没合眼。从那以后，我走路总是贴着墙根，说话更是格外谨慎，

连眼神都不敢乱瞟。张妈似乎看出了我的异样，私下里拉着我说：“阿尘，

是不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夜里听到的事说了出来。

张妈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傻孩子，这宅院里的龌龊事多了去了，看见了就当没看见，

听见了就当没听见，管好自己的嘴，才能活得长久。”她顿了顿，

又说：“咱们二小姐性子温和，没什么心机，咱们能做的，就是守好晚晴院，

别卷入这些是非里。”我点了点头，把张妈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可有些事，

不是想躲就能躲开的。没过多久，府里的氛围就变得有些微妙。老爷书房的灯常常亮到深夜，

有时还会传来他压抑的叹息声。御膳房的用度开始收紧，以前顿顿有的荤菜，

现在变成了隔三差五才有；下人们的月钱也拖了好些日子才发，大家私下里都在议论，

却没人敢明着问。张妈偷偷告诉我，老爷在朝堂上遇到了麻烦。有个御史弹劾老爷结党营私，

虽然暂时被压了下去，但皇上已经有了猜忌。更糟糕的是，家族经营的绸缎庄出了问题，

一批运往江南的货在途中被劫，损失了上万两银子，这对林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二小姐也察觉到了变化。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常常一个人对着窗外的海棠花发呆，

眉头紧锁。有一次，庶出的四少爷林文浩来晚晴院玩，故意打翻了二小姐正在临摹的字帖，

还出言不逊：“姐姐还练什么字？再过些日子，咱们林家说不定就败落了，

到时候你也只能嫁个庄稼汉，认不认字有什么用？”二小姐气得眼圈发红，

却只是紧紧攥着衣角，没有反驳。我实在忍不住，上前一步说：“四少爷，

您怎么能这么说二小姐！”林文浩斜了我一眼，一脸不屑：“你算什么东西？一个下贱丫鬟，

也敢教训我？”说着，他抬手就要打我，二小姐赶紧拦住他：“文浩，别闹了，快回去吧。

”林文浩哼了一声，扬长而去。我看着二小姐委屈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二小姐却反过来安慰我：“阿尘，别生气，他还小，不懂事。”可我知道，他说的那些话，

像一根刺，扎在了二小姐的心里。更让我心惊的是春桃的遭遇。春桃和我一起入府，

被分到了三姨娘身边当差。那天，她无意中听到李妈和夫人的对话，知道了安胎药的秘密，

一时嘴快，告诉了三姨娘。三姨娘又惊又怒，去找夫人理论，闹得整个宅院都知道了。

夫人震怒，认定是春桃泄露了消息。当天下午，春桃就被拖到了柴房，杖责二十大板。

我偷偷跑去看她，只见她趴在地上，浑身是血，气息奄奄。她看到我，

眼泪止不住地流：“阿尘，我后悔啊，

我不该多嘴的……我不想被卖掉……”可夫人没有留情，第二天就叫人牙子来，

把春桃卖到了偏远的庄子上。我去送她的时候，她被捆着手脚，塞进了马车。

马车开动的那一刻，她隔着车窗对我喊：“阿尘，好好活下去，

别像我一样……”看着马车渐渐远去，我浑身发冷，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

这座看似繁华的大宅，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随时都可能把人吞噬。

那些精致的亭台楼阁、华丽的衣饰珠宝背后，藏着的是冰冷的算计和残酷的争斗。那天晚上，

二小姐把我叫到她的房间，递给我一块小巧的玉佩，玉佩是暖白色的，

雕着一朵小小的海棠花。“阿尘，”她轻声说，“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保护好自己。

这玉佩你拿着，要是遇到危险，或许能帮上一点忙。”我握紧了玉佩，

玉佩的温度透过掌心传到心里，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从春桃离开的那一刻起，

我再也不能是那个懵懂无知的乡村孤女了。在这深宅大院里，我必须学会小心翼翼，

学会察言观色，才能活下去。可命运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不远处等着林家，等着我们这些依附于林家的人。

三、风雨欲来转年开春，天气还带着几分寒意，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彻底打破了林府的平静。那天清晨，我正在给二小姐梳头发，

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还有人哭喊的声音。二小姐停下手中的书，

皱着眉说：“怎么回事？这么吵？”我刚要出去看看，张妈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脸色惨白：“小姐，不好了！老爷……老爷被抓了！”“什么？”二小姐猛地站起来，

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张妈，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刚才来了一群官差，

说老爷贪污受贿，证据确凿，皇上已经下旨，把老爷革职查办，关进大牢了！

”张妈的声音都在发抖。二小姐眼前一黑，差点摔倒，我赶紧扶住她。她脸色苍白，

嘴唇颤抖着：“不可能……爹爹为官清廉，怎么会贪污受贿？一定是有人陷害他！

”整个林府乱作一团。夫人听到消息后，当场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哭得撕心裂肺，

嘴里不停喊着老爷的名字。大少爷急得团团转，四处托人打点，

可那些以前和林府交好的官员，此刻都避之不及，有的甚至闭门不见。为了营救老爷，

夫人不得不开始变卖家产。先是把城外的几处庄子卖了，接着又卖掉了绸缎庄和当铺，

府里的下人也开始被遣散。曾经热闹的宅院，变得越来越冷清，许多房间都空了出来，

只留下一层厚厚的灰尘。我和张妈还有几个贴身丫鬟留下来，继续伺候二小姐和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