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说养老是谁

一谁说这仙丹老了？这仙丹一点儿也不老！哎妈，真香！

太上老君出品的仙丹向来没话说：蚕豆味，嘎嘣脆。老君是个对自己有着高要求的小老头。

那天，我看他望着炼丹炉皱眉，掐胡须，摇头轻叹一声，最终背手转身就离开了。

没有一丝犹豫。我知道机会来了：又可以用老君炼废的丹药下酒了！

三十三重天之上玄妙之境。这里没有日月轮转，只有紫霞为天，白玉为地。

宫阙轮廓在氤氲仙气中若隐若现：琉璃碧瓦，祥云卷舒。不远处宫门上兜率二字若隐若现。

我吃着从炉子偷摸来还热乎的仙丹，喝着某场群仙宴散去后捡来的仙酿，情到深处，

怡然自得，不禁哼唱起来：蚕豆金丹入我腹，玉皇老子不及吾，快哉快哉。

不要命了你。身旁的青牛踢了我一脚，哞哞叫起来。它是我的酒友，我俩金丹就酒，

越喝越有，常常一喝就是一整天。二我叫玄明子，是一名兜率宫资深扫地童子。

资深到什么程度?我简历的第一页赫然写着：我在老君炉子旁当差已经四百多年。

我扫了不知道多少丹灰，洗了不知道多少丹炉。遥想当初老君招我进来时，

那叫一个热情洋溢。他直接拍胸脯打包票：小玄啊，我看你骨骼惊奇，天资不错。来我这。

这是天庭紧缺人才培养计划，『天仙速成班』！三百年，我保你毕业成天仙，授仙箓！

逍遥快活！三百年期满，我满心欢喜，以为此去即可成大道，畅游天上宫阙。

没料到老君找我语重心长地谈了一次话。小玄啊，来，别拘谨，坐。老君白发银须，

长眉垂颊，也许常年在炉子边烤火，看起来气血就足。同门私下都谣传，

老君年轻时能手撕真龙。回老爷，有三百年了。我恭敬行礼，只敢蹭着蒲团边沿坐下，

半个屁股悬空。哦豁，竟有三百年了，弹指一瞬啊，弹指一瞬啊。老君感慨一番，

甚至有些夸张地轻拍了一下大腿，小玄，你这三百年心性打磨得极好！

我忍不住开口：老爷，当初您承诺三百年……老君挥动拂尘，

像挥散一团兜率宫内根本不会存在的尘埃，打断了我：我知道，我知道，

年轻人还是要脚踏实地一点。老君说着瞥了我一眼，似乎在等我说些什么。我半晌没答话，

他见此干咳了一声，又自顾自说了起来：小玄啊，

我们这还有一炉九天九地十全十美大还丹，正处于攻坚期，你参与这炉丹药的炼制，

对于你以后位列仙界，也是了不得的履历啊。我鼓起勇气咕哝：老爷，

我每日只是洗丹炉、扫地，我感觉自己对这丹药炼制没有太多贡献。

我自己的炼药术也没有成长。老君目光一凛，带着痛心疾首的失望：胡说！

保持丹室清洁是炼丹术的根基！你还年轻，不要好高骛远。天下大事，

必作于细；业精于勤，荒于嬉。那日老君语重心长说了许多人生哲理，虽然我不甚明了，

迷迷糊糊走出兜率宫时，只是很感动自己能投身于如此伟大的炼丹事业。

我稀里糊涂就答应了老君，再洗丹炉、扫地两百年。此后，我再找老君提成天仙的事情。

他每次都和蔼可亲到令人心慌，偶尔甚至能赏我一口他自己都舍不得多喝的仙茗。

你金风师兄和银月师姐知道吧？老君品了一口仙茗，

颇为自得地晃了晃头：当年就是我们一起攻关完成了天庭的『面上项目』。

如今他俩都已位列仙班。你金风师兄如今已经是天河守将，银月师姐更是天官巡查的专员。

仙箓、灵蕴，都有了。他把手中的仙茗推给我，那杯子热气氤氲，模糊了他嘴角的微笑，

却让我看得更清：好好干！你也有光明未来！看着自己四百年的扫地功德，

我感觉自己离天河守将、天官专员，似乎永远只差一炉丹药。一炉怎么也炼不出的丹药。

三你别听老头子给你画大饼，他那饼都是九转金丹，只有玉帝才能吃得下。闲来无事时，

我常揣着一壶兑了水的仙酿，溜到兜率宫门前那棵老树下找我的酒友青牛。

他最馋我从老君炉渣灰里扒拉出来的废丹。老牛咂咂嘴，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鼻孔里喷出一股带着酒气的热浪：金风银月？他们参与的项目，

那是事关天庭存亡的『灵蕴收集计划』！灵蕴，三界硬通货！你知道那项目多大吗？

得有背景，有来头，被西方大能点名借调才能摸到边！你一个扫地的，

还指望老君给你跨界推荐？我喜欢和老牛喝酒，他喝美了就会给我讲许多秘辛。

这个项目我知道，三界九幽，诸天神佛无不牵扯其中。据说人间都留下话本传唱，

叫什么游记。这灵蕴，似乎就是从那个项目之后出现的。灵蕴，乃是要紧事物，

自诞生之时便是通行三界的货币。诸神若无灵蕴，三界寸步难行。老牛干了面前碗里的酒，

牛眼一瞪，语重心长：你啊，还是踏实修炼，争取早点成仙，去天庭正式部门当个学徒，

先混个临时工编制再说。我白了他一眼，心头泛酸。

这牛如今稳稳捧着兜率宫带薪休假的铁饭碗，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哎，哪有那么容易！

每年挤破头想进天庭的仙童、侍女、坐骑，排队能绕九重天一圈！

又不是人人都是文殊的狮子、老君的牛，出身自带光环！也是，不比我们那会儿了。

老牛目露沧桑，像是回忆起年轻时被老君当坐骑的日子。他哞哞低沉地叫了几声，

便伏下身子，鼻子里发出呼噜噜的响动，睡得四平八稳。

有时我看着兜率宫那金碧辉煌、气势恢宏的大门，

觉得日子就这么在丹炉灰和牛蹄印之间过下去，倒也不是不行。

可时间来到四百九十年的时候，事情有些不对劲了。老君那炉九天九地十全十美大还丹，

烧了四百九十年，最终还是嘭地一声，以失败告终。我的那几炉独立炼制的丹药，

更是把老君的天材地宝清单烧成了天庭垃圾。老君焦虑了。

他开始没日没夜、随时随地对我进行修行检查。他那双总是带着慈祥笑意的眼睛，

变得充满审视和压力。可我前三百年只学会了洗炉子和扫地，临时抱佛脚，真变不出金丹。

那天，我又炼废了一炉丹药，心灰意冷。我喝了点酒，又悄悄扒拉了一点带仙气的废丹碎块，

借着微薄的药力，昏昏沉沉在丹室角落睡去。你这个年纪是怎么能睡得着的！

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像一道九天神雷，瞬间将我劈醒。我猛地睁眼，只见老君站在炉火前，

须发皆张，吹胡子瞪眼，拂尘直指着我鼻子，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白毛老猫！

这是我四百九十年来，第一次见他如此大发雷霆！那一夜我被老君批得体无完肤，自那以后，

更是夜夜如此。老君甚至威胁我要赔偿一大笔灵蕴。我哪里来灵蕴。我最终被赶出了兜率宫。

那天，整个兜率宫张灯结彩，所有仙童仙女都跑去迎接西方来的交流童子

——善财尊者的欢迎大会。场面盛大，没人顾得上我这个被淘汰的废物。只有老牛来送我，

他拍着我的肩膀安慰道：放宽心，兜率宫赶出去的药童那也是兜率宫出去的。

直起腰来小玄子，别丢份儿！四我在太上老君的炼丹房里扫了整整五百年地，

眼看功德就要结题验收，偏偏因为嘴馋这样的理由被贬下界。这换做是谁都要憋出内伤。

被老君一脚踹下凡尘，那滋味，当真是不光彩，十足的丢人现眼。

我在人间寻了一处山清水秀的镇子隐居，顺便开了家临街医馆，

给自己竖了块牌子：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为糊口，更为了重攒功德灵蕴，继续修仙。

开馆第一天，医馆来了不少人，他们围着铺子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然而他们问得最多的问题居然不是病情，而是。小伙子，你家坐馆的郎中怎么不在啊。

我耐心一个个解释：我就是郎中！哦，这样啊。

每个人离去之前都留下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开馆第二天。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

但是没有一个人进了我这医馆。门可罗雀。开馆第三天。医馆门槛上真的站了两三只乌鸦。

去去去！我挥手赶走了那晦气的鸟。这样下去不行，我苦思冥想之下，

终于悟出一个浅显至极的人间道理。这法子帮我扭转了局势，生意果然好了起来，

至少有人来找我医病了。郎中，先前你这医馆有个童子模样的小厮，怎的不见了？

那是帮我抓药的药童，老家有事，回去了。我摸了摸颔下的假胡须。郎中，

那等他回来，您可要好好调教他一番了，先前您不在，他都自称坐馆郎中呢。竟有这事！

我佯装大怒。郎中，您看我这腰。那人也没深究，转而关心起了自己的病情。无妨，

吃几帖药就好了。我看着一天比一天好的生意，摸着自己贴上的假胡须，

颇为自得：果然还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被贬下仙界，我法力尽失，比凡人好不了多少，

只能用这粗浅的法子伪装面容，糊口谋生。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过了下去，我虽没了法力，

但总是沾过三十三重天仙气的人，应付些人间的疑难杂症自然是手到擒来。

这些镇子上的穷人，金银都拿不出太多，更不会有灵蕴。我盘算着，若是能攒下钱，

便将医馆扩大，开些分店。救死扶伤，总归是重修功德的好事。我念念不忘重返修行路，

有朝一日位列仙班，一日不登仙，终究是无根浮萍。我满怀希望，直到那天，灾祸降临。

五天空中赫然出现了九个太阳，人间大旱，酷暑炎炎，大地焦灼，生灵涂炭。

凡人们的皮肤像被烈火灼烧般发炎、起泡。来医馆的病人络绎不绝。只是这次，

他们染上的不是凡俗的伤寒感冒，而是金乌之火留下的炎毒。仙家手段，

也只有仙家术法能应付。我夜不能寐，思索再三，拿出了我珍藏的一颗仙丹。

这本是我准备重登仙位时使用的底牌。现在也只能拿出来救人了，能救一个是一个。

我小心翼翼用银刀在丹药边缘刮下些粉末，混以清凉解暑的草药煮成水，

没想到真对炎毒有效。这些凡人神魂羸弱，炎毒对他们侵害不深。

自从我这铺子可以治疗炎毒的消息传了出去，我就再也没有闲下来过。仙丹一点点削薄，

我却没有停手。就当是攒功德了，我安慰自己。然而，就在镇子上最后一名患者痊愈的那天，

我平静的生活被彻底打破了。最先来找我的是镇里的张屠户。他粗着嗓子，

语气带着一股理直气壮的怨气：郎中，您既救了我，为何不连我屋后的老黄狗一起救？

它昨日病死了！我心头一震，按捺住怒气，耐着性子温声解释：张大哥，良药难得，

当以救人为先……郎中莫要瞒我了！张屠户打断我，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我来之前听人说，天上九日同出，我们身上的炎毒非天上嫡仙人不能解。仙人！

仙人请救回我家大黄，仙人请教我长生之术！说着，他竟伏下身子，跪拜了起来。

这……我被他堵得哑口无言。我不过是个被踹下凡的童子，在这人间，

寿元也会慢慢消散。为了救他们，仙丹品质已然受损。退一万步说，我真是仙人，

也不至于连你家狗都要救吧。我正出神，不料那张屠户重重磕了几个头后见我毫无反应，

已经跳将起来：哼，都说您是神仙，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神仙岂会连条狗都救不了？

呸！狗屁的神仙！他纠缠一番无果后，摔门而去，李寡妇又上门来：郎君，

我家的鸡这两日不下蛋了，定是炎毒留下的后遗症，您得赔我！我愕然：大嫂，

我解的是你身上的炎毒，和你家鸡不下蛋有什么关系？怎的没有？

我来你这铺子前它们天天下蛋，现在不下了！定是你的药有问题！接二连三，

围在我医馆前的镇民越来越多。几个老人聚在门前，嚷嚷着要赔偿。赵老爷子拄着拐杖，

对着人群发表演讲：乡亲们呐，我们这个小镇，向来无病无灾，风调雨顺，

自从这个外乡人来了，什么都变了。说着，他拐杖尖指向了铺子门口的我，

都是你这外乡人招来的灾祸！你没来之前，天上何曾有九个太阳？是啊！

一旁钱老伯跟着帮腔，说不定就是他惹怒了什么神灵，才降下了这样的灾祸，

他还在这里假惺惺治病，好让我们感激他！赚取我们的金银和感谢。

赔我们这些时日的误工费！我家儿子病中耽误了婚事，你得负责！我站在人群中，

面色苍白如纸。胸腔里那股闷气堵得我呼吸不畅。我强忍着，声音都有些发颤：诸位，

可还记得三日前，诸位家人奄奄一息的模样？众人一时语塞，但很快又喧哗起来。

一码归一码，你救人我们谢你，但损失该赔也得赔！就是，既有仙术，

变出些金银来有何难？那是张屠户又混进了人群。正喧闹间，

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响起：你们不要再逼迫郎中哥哥了！那晚我偷偷看见郎中熬药，

为了救人，他那颗丹药，都切去一大片了！你们为什么要指责他？

说话的是村里染毒最重、被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小豆子。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有掩饰，

当他的面拿出了仙丹。众人静默片刻，

不知何时又混在人群中的张屠户眼睛却亮了起来：丹药？莫非是仙丹？此言一出，

人群骚动了起来。人间向来流传着：一粒金丹入我腹，始知我命不由天的谶语。仙人！

请赐我仙丹！一个年轻人红着眼睛上前，扑通一声跪下，双手竟抱上了我的腿。

他动作之大，打落了我的假胡子。我没学过变身术，用的都是些凡间法子。

胡子落地那一刹那，骚动的人群安静了下来。竟是个假胡子。有人低语。

我看这个模样，怎么有点像之前的抓药小童。什么像！就是他！

人群从安静又走向了喧闹。这小子若是神仙何必耍这人间的法子变脸一人说道。

莫非是在别处获得了大机缘，寻得了这仙丹，却苦无飞升之法？又一人说道。机缘二字，

落地有声。我看着乌压压的人群，他们的目光渐渐褪去了怨气和无赖，

变成了某种更深沉、更可怕的光芒，那是对长生和仙丹的贪婪与狂热。

小豆子还想说什么，却被她母亲惊恐地捂住嘴，急急忙忙抱走了。人群不自觉围成了一个圈，

这个圈像是一张收缩的网，缓缓朝着我医馆的门缩小，一寸，两寸，越来越近。升米恩，

斗米仇。我身形微晃，胸前的闷气出不来，额头上冒出了止不住的冷汗。

我望着那一张张曾经被我救治、此刻却成了噬人恶鬼的脸庞，心中一片冰凉。

六我的肉身被疯狂的镇民啃食殆尽，因为临死之前我吞食了剩下的仙丹。

疯狂的人群认为我的血肉沾了仙丹的仙气，食之可升仙。我费力睁开眼，打量着周围环境。

这里却不是地府。碧空之下，九个太阳不见踪影。皑皑雪峰环抱一泓湛蓝，湖泊静卧山巅，

如一块巨大的碧玉镶嵌在群峰之间。澄澈的湖水映照着流云与山影，恍若琉璃镜面。

微风拂过，水面泛起细碎涟漪，这是仙境遗落人间的泪珠，静谧而圣洁。莫非这里是……

我思索着，一个名字呼之欲出。没错，这里是天池。小师弟。

一个温和而有些威严的声音响起。天池。我久在凡尘，瞬移千里，头晕眼花有些浑噩。

玄明子！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么！那人声音忽然抬高了八度，大喝一声。啊？

我被这一声大喝惊醒，坐了起来。哈哈哈。那人笑了起来。我循声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