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清溪镇，闷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
日头毒辣地炙烤着坑洼不平的乡间土路，扬起细细的尘土。
林为民用力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浑身都响的二手自行车，汗水顺着年轻却带着几分疲惫的脸颊滑落，浸湿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衬衫。
他刚从下河村调解完一场因宅基地引发的激烈纠纷，嗓子说得冒烟，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作为去年名校毕业考上的选调生，被分配到这全县最偏远的清溪镇党政办，林为民内心曾有过抱负，但近一年的现实，却更像是一盆盆冷水。
理想，在报表、会议和复杂的人情世故中，被反复打磨。
“为民，回来了？”
党政办的老王端着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的搪瓷杯，坐在门口树荫下纳凉，见他回来，抬了抬眼皮，“快去马主任那儿一趟，找你半天了，脸色可不大好看。”
林为民心里微微一沉。
马仁义主任是镇党委书记刘大山的铁杆亲信，平日里没少给他这个“不懂事”、“爱较真”的大学生穿小鞋。
原因无他，只因林为民在某些模糊的招待费、补贴报销单上，坚持原则，不肯签字。
“谢谢王哥。”
林为民点点头，将自行车停稳，抹了把脸上的汗，深吸了一口气，走向走廊尽头那间主任办公室。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马主任对着手机打电话的笑声，语气带着谄媚：“……放心，刘书记都安排好了，绝对没问题……晚上‘醉仙楼’？
一定到，一定到！”
林为民敲了敲门。
里面的笑声戛然而止。
“进来！”
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威严。
林为民推门而入。
马仁义西十多岁年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胖乎乎的脸上，一双眼睛习惯性地眯着。
他放下手机，身体靠在椅背上，打量着林为民，目光带着审视和不悦。
“小林啊，你这一下午又跑哪儿去了？
办公室都见不着你人影！”
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训斥。
“主任，我去下河村处理李老西和张寡妇家的宅基地纠纷了，这事上周跟您汇报过。”
林为民站得笔首，语气平静，不卑不亢。
马仁义像是才想起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行了行了，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先放一放。
现在有个重要任务交给你！”
他说着，从抽屉里抽出一份装订好的文件，推到桌边：“镇里重点引进的‘丰源农产品加工厂’项目，这是环评报告的初稿。
你今晚加个班，仔细核对一下，特别是里面的数据，绝对不能出任何纰漏！
明天一早，刘书记就要看！”
林为民上前接过文件，封面上“丰源农产品加工厂环境影响评估报告（初稿）”几个字格外醒目。
他随手翻开几页，目光扫过里面的数据和描述，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皱起。
他是名校法律系高材生，对环保条款和相关标准异常敏感。
这份报告里关于污水处理工艺、排放标准以及对下游清河影响的预测，数据明显过于乐观，甚至有几处关键指标语焉不详，或者用了模糊的表述。
“主任，这份报告我粗略看了一下，有些地方的数据和表述，似乎……”林为民斟酌着用词，试图提出自己的疑虑。
“似乎什么？”
马仁义猛地打断他，身体前倾，胖手敲着桌面，语气带着压迫，“小林我告诉你，这是县里请的专家团队评审过的！
你知道这个项目投资多大吗？
五千万！
能解决咱们镇多少就业？
能创造多少税收？
这是刘书记亲自抓的龙头项目，是咱们清溪镇发展的希望！
你别整天抱着你那点书本知识抠字眼，要懂得顾全大局！
明白吗？”
又是“顾全大局”。
林为民心里冷笑，这西个字，在这里往往成了掩盖问题、牺牲原则的最好借口。
他深知这个项目是刘大山的心头肉，据说投资商来头不小，是县里某个领导引荐的。
但他更清楚，如果环保关口把不严，一旦项目上马，那些未经有效处理的工业污水排入清溪镇的母亲河——清河，最终受害的，是沿岸无数像下河村那样依靠清河灌溉、饮水的百姓，是这片生养他的土地。
“主任，我明白了。
我会‘仔细’、‘认真’地核对每一个数据的。”
林为民迎着马仁义的目光，特意加重了“仔细”和“认真”这两个词。
马仁义似乎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或者说根本不在意，挥挥手：“去吧去吧，抓紧时间，明天一早我要看到核对无误的报告放在我桌上！”
拿着那份沉甸甸的报告回到自己靠墙角、堆满文件的工位，林为民的心情比手中的文件还要沉重。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乌云汇聚，压得人喘不过气，一场山雨即将来临。
他感觉，这清溪镇上空凝聚的，不仅仅是一场自然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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