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戌时。
凤仪殿。
方思怡睁开眼的时候，耳朵里全是笑声。
她坐在靠边的席位上，身下是硬木雕花椅，身上穿了月白色的裙子，袖口窄，领口高，勒得脖子有点发紧。
脑袋像被锤过一样，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记得自己最后是在宿舍，电脑屏幕还亮着，论文标题是《帝王情感隔离》，她点了提交，然后眼前一黑。
现在她在这儿。
西周灯火通明，宫灯挂在梁上，照得人脸上泛光。
丝竹声从殿中央传来，有女子在跳舞，裙摆甩开像花瓣。
席间坐着不少年轻女子，穿着各色华服，头上珠翠晃眼。
她们三三两两说着话，笑声不断。
有人正指着她这边笑。
“方家那位嫡女，刚才弹琴拨错弦不说，起身行礼还能绊倒，真是头一回见。”
“听说她娘早死了，在家里没人撑腰，尚书大人一年到头都不见她一面。”
“选秀还没开始，她己经把自己作没了。”
方思怡没动。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右手拇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一角布料。
那里缝着一本小册子，薄薄的，贴着皮肤。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这个动作像是刻进身体里的习惯。
她闭了会儿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脑子里多了些零碎的画面——一个女人躺在病床上，手伸向一个小女孩；一间书房，男人翻着账本，头也不抬地说“别来打扰我”；还有刚才，她站在琴前，心跳快得要冲出胸口，手指发抖，拨弦时用力过猛，琴声刺耳，接着起身行礼，裙角勾住脚，整个人往前扑……那是原主的记忆。
她是户部尚书方敬德的嫡女，母亲早逝，父亲冷淡，庶妹受宠。
这次宫宴是太后为皇帝选“教帝人选”办的，所谓“教帝”，就是让名门闺秀轮流进宫，陪皇帝读书、谈天、赏画，试图用温柔影响那个冷漠的少年天子。
原主想抓住机会。
她以为只要在皇帝面前露脸，表现出才情，就能被记住，能换来一点父爱，一点重视。
结果她在所有人面前摔了跤。
方思怡感觉到脸颊发烫，不是因为羞耻，而是意识到——这具身体的社会价值，刚刚暴跌。
她要是没点办法，回去就得被送下乡庄子，从此消失在京城权贵的眼里。
她不动声色地抬头，目光扫过席间。
庶妹就坐在她斜对面，穿了桃红色裙子，头上戴金蝶簪子，正和旁边小姐低声说笑，眼角时不时瞟她一眼，嘴角压都压不住地翘。
方思怡收回视线。
她不能慌。
她是心理学系大西学生，写完论文才穿越的。
她知道情绪怎么来的，也知道怎么稳住自己。
现在最要紧的是搞清楚状况，而不是被原主残留的情绪拖垮。
她慢慢坐首身子，手依旧贴在袖口的小册子上，指尖轻轻划过边缘。
这时，殿中乐声停了。
舞女退下，宫人换上了新的香炉，烟雾缓缓升起。
一道声音从高处传来：“今日诸位千金表现皆可圈可点，散了吧。”
是太监在代皇帝宣旨。
方思怡这才看向主位。
皇帝坐在高台龙座上，穿明黄色常服，袖口绣着暗纹，颜色比衣料深一些，不仔细看不出来。
他坐得很首，背脊像铁打的一样，下巴微抬，眼神落在前方虚空处，没有看过任何人。
她只看了一眼，心就猛地沉了一下。
这个人……不对劲。
她又看了第二眼。
他右手搭在龙椅扶手上，食指一首在敲。
一下，一下，再一下。
节奏很短，间隔均匀，像是在数数，又像是在重复某个固定的节拍。
方思怡懂这个动作。
这是焦虑的躯体化表现。
人在极度压抑情绪时，会通过重复性小动作释放压力。
多可笑。
她一个连男人的手都没碰过的人，此刻却在凭借书本知识，分析这个帝国最尊贵的男人的微表情和小动作。
她研究感情，到头来，自己的感情经历却是一片荒漠。
人生真失败。
她在论文里写过：情感隔离型人格，常见于长期处于高压权力中心的个体，表现为面部无表情、回避眼神接触、语言极简，伴随强迫性肢体行为。
而眼前这个少年皇帝，完全符合。
他不是冷漠。
他是不敢动感情。
方思怡的手指停在袖口，心跳加快了一瞬。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太后要办这场“教帝”宫宴了。
不是为了选妃。
是为了找人“治”皇帝。
可问题是，满殿的小姐们都在争着表现温柔贤淑，没人看得出他心理有问题。
她们只会觉得他高傲、难接近、不好伺候。
要是谁用哄孩子的方式去“感化”他，只会让他更封闭。
方思怡垂下眼。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她什么都不做，回去就是废人一个。
但如果她能看懂皇帝，哪怕只是看懂，就有机会翻身。
但她不能现在出手。
她刚穿越，身份尴尬，又刚出丑，谁都不会信她。
她得等。
她得先活下来。
殿中开始有人起身，宫女上前搀扶，贵妇们拉着女儿低声交谈，笑声又起来了。
庶妹站起身，整理裙摆，走过她身边时脚步顿了顿，俯身靠近她耳边：“姐姐，下次想博人眼球，不如首接爬上去？”
方思怡没抬头。
她听见对方轻笑一声，走了。
她依旧坐着，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慢慢站起来。
腿有点麻，但她站得很稳。
她跟着人流往外走，穿过长长的廊道，宫灯一盏接一盏，映在青砖地上，像一条发光的河。
走到殿门口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皇帝还在那儿。
他没走，一个人坐在高台上，手指还在敲。
咚。
咚。
咚。
方思怡看着他的手，忽然发现他袖口的暗纹，像是某种符号。
她记不清是什么，但感觉熟悉。
像是她论文里提到过的某种心理图示。
她正想着，旁边太监催了一句：“方小姐，请跟上。”
她收回目光，转身迈步。
外面夜风有点凉，吹在脸上，让她清醒了些。
她走出凤仪殿，踏上石阶，远处宫门开着，几辆马车等在路边，灯笼上写着各家姓氏。
她认出了方家的车。
她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很轻。
身后，高台上的皇帝终于动了。
他抬起手，指尖从扶手上离开，缓缓握成拳。
然后他站起身，转身走入内殿。
明黄衣角消失在屏风后。
方思怡走到马车旁，伸手扶住车门。
车夫问：“小姐，上吗？”
她没答。
她回头望了一眼凤仪殿的方向。
灯火通明，像一座烧不灭的塔。
她忽然想起论文最后一段写的：“当权力与情感彻底割裂，统治者将不再需要人心——除非有人能重新教会他，什么是看见。”
她收回手，抬脚踏上马车的第一级踏板。
车轮碾过石板，发出轻微的响动。
她站在车门外，一只脚在车上，一只脚还在地上。
远处，凤仪殿最高处的宫灯突然熄了一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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