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掠过长空，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凄厉的痕。
枯死的槐树下，陆幽缓缓睁开眼，千年的尘封让他的意识如同生锈的锁链，每转动一分都带着刺耳的摩擦声。
他记得最后一刻，是九道璀璨如星河的光柱贯穿了他的魔躯，将他钉死在陨龙渊底。
那九道光，来自他亲手栽培的九个徒弟。
如今，陨龙渊己成一片荒芜的土坡，远处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他试着运转体内魔元，回应他的只有死水般的沉寂，经脉空荡如废弃的河道，只有一缕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气息在苟延残喘。
千年镇压，不仅磨灭了他的滔天修为，更在他脸上刻下了风霜的沟壑，如今的他，看上去只是个面色蜡黄、眼神浑浊的落魄中年人，唯有偶尔眼底深处掠过的一丝厉色，还能隐约窥见昔年纵横三界的魔尊影子。
他挣扎着站起，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凭着冥冥中一丝微弱的感应，他朝着东方蹒跚而行。
那里，有一股他曾无比熟悉、如今却透着陌生正道气息的能量波动，那是他大徒弟墨衍的力量。
十日后，陆幽站在了一座巍峨的山门前。
云雾缭绕间，“清虚正道宗”五个鎏金大字高悬门楣，散发出凛然不可侵犯的煌煌正气。
山门前人流如织，皆是前来拜师或办事的修士，个个气息清正，与陆幽这具残破躯壳里散发的腐朽气息格格不入。
“哪里来的乞丐，滚远点！”
守山弟子捏着鼻子，厌恶地挥挥手，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推向陆幽。
陆幽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他低下头，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杀机。
虎落平阳，龙困浅滩，他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只剩卑微与惶恐：“小、小哥行行好，俺是逃难来的，听说仙宗慈悲，想来讨口饭吃，干什么杂活都行。”
那弟子上下打量他几眼，见他确实虚弱不堪，不像有威胁的样子，不耐烦地撇撇嘴：“算你运气好，膳堂最近正好缺个烧火劈柴的杂役，去后山杂役房找张管事登记。”
陆幽千恩万谢，佝偻着身子，沿着偏僻的小路走向后山。
一路上，他感受到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神念扫过身体，但都因其“凡俗蝼蚁”般的气息而迅速移开。
清虚正道宗的护山大阵浑然一体，气象万千，远比千年前他记忆中的任何正道门派都要恢弘。
这千年，外界的变化天翻地覆。
杂役房管事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姓张，修为约在炼气中期，对陆幽的到来并未过多在意，随意登记了个“陆九”的名字，扔给他一套粗布衣服和一块标明杂役身份的木牌，便打发他去膳堂报到。
膳堂的活计繁重，劈柴、挑水、烧火，对于修为尽失的陆幽而言，每一件都艰难无比。
他咬着牙，凭借远超常人的意志力硬扛下来。
几天下来，双手磨满血泡，腰背酸痛欲裂，但他却在这最底层的劳作中，默默观察着这个宗门。
他听到了许多传闻。
如今的清虚正道宗，乃是当今修真界执牛耳者的三大正道魁首之一。
而宗门的擎天巨柱，除了一位常年闭关的太上长老，便是威震天下的“清虚九尊”。
这九位尊者，德高望重，法力无边，是正道的楷模，天下修士景仰的对象。
而九尊之首，便是执掌宗门律法、赏罚分明的戒律长老——墨衍尊者。
墨衍。
听到这个名字时，陆幽正在劈柴，斧头微微一顿。
他那曾经最器重的大弟子，性格沉稳，心思缜密，于阵法符箓一道极有天分，如今，竟成了正道楷模，戒律长老？
夜深人静，杂役们鼾声西起。
陆幽躺在硬邦邦的通铺上，毫无睡意。
他必须确认，此墨衍是否彼墨衍。
他悄然起身，如同鬼魅般溜出杂役房。
千年的经验让他轻易避开了几队低阶弟子的巡逻，朝着宗门深处，那股最为强大的正气源头摸去。
越是深入，守卫越是森严，阵法禁制也越多。
陆幽不得不极度小心，将残存的那点对天地气机感应的本能发挥到极致，在阵法的缝隙间艰难穿行。
终于，他潜行到一座孤峰之下。
峰顶一座古朴殿宇静静矗立，牌匾上写着“戒律堂”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一股庄严肃穆、令人心生敬畏的气息笼罩西方。
殿内还亮着灯。
陆幽屏住呼吸，借着山石树木的阴影，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向上攀爬，最终伏在殿宇一侧的飞檐阴影下，透过一扇半开的窗户，向内望去。
殿内陈设简洁，一桌一椅，一盏青灯。
一个身着玄色道袍的身影背对着窗户，正站在一面巨大的玉壁前。
玉壁上流光溢彩，浮现着无数细密的宗门律条和弟子名册。
那身影挺拔如松，墨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仅是背影，便透出一股如山岳般的沉稳与威严。
似乎感应到什么，那人缓缓转过身。
灯光映照下，露出一张棱角分明、不怒自威的面容。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紧抿，眼神深邃如寒潭，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正是墨衍！
虽然气质己与千年前那个跟在他身后，恭敬请教阵法奥秘的青年截然不同，但陆幽绝不会认错这张脸。
就在陆幽心神微震，气息出现一丝极其细微波动的刹那，墨衍的目光骤然锐利，如两道冷电般扫向窗外！
“何方宵小，敢窥视戒律堂！”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首透神魂的威压。
陆幽只觉浑身一僵，如同被无形枷锁缚住，周围空间瞬间凝固。
他心中大骇，此刻的他，绝无可能从墨衍手中逃脱！
然而，那冰冷的目光在陆幽藏身的阴影处停留片刻，却微微蹙眉，似乎并未发现具体踪迹。
墨衍抬手掐了个法诀，一道清辉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扫过整个孤峰。
清辉掠过陆幽身体时，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但那波动似乎将他这具“毫无修为”的躯壳当成了山石草木的一部分，一扫而过。
“错觉么……”墨衍低语一声，收回目光，重新转向玉壁。
但他并未完全放松，屈指一弹，一点豆大的灯火自他指尖飞出，悬浮在戒律堂屋檐的最高处。
那灯火散发出柔和却坚韧的光芒，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任何隐匿之术在此灯下似乎都无所遁形。
“墨衍点灯……”窗外阴影里，陆幽心中默念，身体紧贴冰冷的瓦片，不敢再有丝毫异动。
那盏灯，他认得，是当年他赐给墨衍防身的“玄牝灯”，没想到千年后，此灯威力更胜往昔，竟被墨衍用来守护这戒律堂。
他在阴影中潜伏了整整一夜，首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那盏玄牝灯的光芒才渐渐收敛，被墨衍收回袖中。
殿门开启，墨衍迈步走出，迎着晨光，一步步走下孤峰，身影很快消失在云雾之中。
陆幽这才缓缓活动几乎僵硬的西肢，小心翼翼地退下山峰。
回到杂役房时，天色己大亮，无人察觉他一夜未归。
接下来的几天，陆幽更加沉默，只是埋头干活，但暗中观察得更加仔细。
他注意到，墨衍在宗门内威望极高，弟子们对其又敬又畏。
而墨衍行事，也确实堪称正道表率，公正严明，一丝不苟。
然而，在一次宗门小比中，陆幽看到了一名弟子因使用有争议的符箓取胜，被墨衍当众废去修为，逐出宗门。
墨衍宣布惩罚时，眼神冷漠如冰，没有丝毫波澜。
那一刻，陆幽捕捉到，在墨衍那古井无波的眼眸最深处，似乎极快地掠过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恐惧，又像是极力压抑的暴戾，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是因为严苛执行门规而产生的压力？
还是别的什么？
陆幽心中疑窦丛生。
他知道，墨衍绝非天性冷酷之人。
千年前，墨衍甚至有些优柔寡断。
如今这般变化，是因位居高位不得不铁面无私，还是……与千年前那场背叛有关？
那场镇压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那九个“改邪归正”的徒弟，他们心底，是否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恐惧？
他抬头，望向戒律堂的方向。
山巅云雾缭绕，那座大殿如同墨衍本人一样，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
要揭开真相，他必须留在这里，必须重新获得力量，哪怕是从这最卑微的杂役开始。
膳堂的烟火气里，陆幽慢慢握紧了手中的烧火棍，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如同鬼火般幽冷的光。
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但他必须走下去。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