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宝揣着半块没吃完的干饼往柴房挪,饼渣混着口水咽下去,噎得他首抻脖子。
手背还留着昨夜那撮灰烬的凉意,像沾了片没化的雪,可心里头却烧得慌——王长老那句“凝气草”总在耳边撞,比玄铁假肢敲脑门还疼。
他低头瞅掌心,结拜时烫出的“宝”字焦痕还在发麻,细细的痒意顺着指尖往胳膊爬,倒像是在提醒他:昨夜偷喝的灵泉水绝非寻常,那股从喉咙凉到心口、又慢慢暖起来的劲儿,绝不是普通井水能有的。
“凝气草……”他把这三个字在舌尖嚼了嚼,又赶紧咽回去,怕被路过的杂役弟子听见。
一整天他都心神不宁,拔草时盯着药田角落那片空泥地发愣,总觉得那地方能蹦出更金贵的玩意儿——万一再被他当杂草拔了,王长老怕是真要拿拐杖把他打出去。
可怀里那块写着“练三十六遍”的炭块更硌心,边角磨得胸口发疼,像是揣了块没凉透的烙铁。
他蹲在柴堆后头扒拉那本残卷,册子上的小人还是扭得像抽风,胳膊腿拧成一团,注释那两行字被他摸得发亮:“身随影动,气沉脚底。
踩不准,就滚。”
“三十六遍?”
他对着小人翻了个白眼,“我练一遍都摔得鼻青脸肿,三十六遍不得摔成猪头?
搞不好还得磕掉两颗牙。”
话是这么说,手指却把册子往怀里塞得更紧了。
他瞅着日头往西边沉,天边的云被染成橘红,像灶房王婶蒸坏的糖糕,心里头早把练功法子过了八遍——等守夜老头换岗,就往后山钻。
晚饭后铁牛扛着柴往灶房走,林小宝颠颠儿跟上去搭手,眼睛却老往守夜老头那儿瞟。
那老头抱着长枪在石墩上晃,打个哈欠能咧到耳根,眼角的皱纹堆得像老树皮,一看就是困得眼皮黏在了一块儿。
他数着时辰,等老头扛着枪拐过山脚,立马把手里的柴一扔,猫着腰往后山跑,草屑沾了满裤腿也顾不上拍。
老槐树下的月光斜斜切下来,树洞口的油布包静静躺着,布角被风吹得轻轻晃,倒像是等了他许久。
他摸出残卷和炭块,就着月光把炭块上的字念了三遍:“第七式,练三十六遍,方能起步。”
“谁留的这鬼东西?”
他用炭块敲了敲树干,树皮掉下来一小块,“莫非是这树成精了,专管我摔没摔够数?”
笑归笑,还是蹲下身摆开架势——深吸一口气,膝盖弯得像只蓄势的兔子,脚尖点地时特意往泥硬的地方踩,嘴里还念着自己编的口诀:“左三圈,右三圈,***扭扭,脑袋转转!”
身子一拧往前冲,起初总摔:要么脚没踩稳滑出半尺,要么腰拧得太急差点闪了胯,每次摔在地上都能激起一片草屑,后脑勺撞得生疼。
可他咬着牙爬起来再试,滚到第三十遍时,脑袋里嗡嗡响,像是有几十只蜜蜂在撞,眼前的树影都晃成了一团。
他没注意,每次滚过的地方,几株贴地的细草都会轻轻颤,叶片泛出极淡的蓝光,像蒙了层薄霜,可转瞬就卷了边,蔫头耷脑地枯下去,连草根都缩成了灰,像是被抽干了魂。
只觉得脚下的泥土越来越干,踩上去“沙沙”响,比早上硬了不少。
第三十五遍时刚踮起脚,膝盖突然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他赶紧伸手撑地,指节磕在石头上生疼,咬着牙晃了晃身子:“最后一遍!
练完就去偷个红薯吃!”
深吸一口气猛地往前冲,腰拧得比前几次都快,脚尖刚点地——偏巧早上滚坡压出的坑还在,脚下一崴,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首首往老槐树干撞去!
千钧一发时他本能蜷起身子,胳膊抱头往旁边一滚——“咚!”
后脑还是重重磕在了树干上,眼前“唰”地黑了,身子一软就瘫在了地上。
可奇了怪了,这一滚竟滚得有模有样:落地时肩膀先沾地,顺着草坡滑出半尺,翻身坐起时还能稳稳撑住膝盖。
若是王长老在这儿,怕是得皱着眉憋一句:“这回不像猴子挠痒了。”
可惜没人看见。
他躺在地上,耳朵里嗡嗡响得像塞了团棉花,嘴里发苦,脑袋像是被斧头劈成了两半。
伸手摸了摸后脑,指尖沾了点湿黏的东西,凑到眼前一看——暗红的血,在月光下泛着黑。
“哎哟……”他想咧嘴笑,说句“总算成了”,可嘴角刚翘起来,人就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冷风钻衣领子,冻得他一激灵。
眼皮重得像挂了秤砣,勉强掀开一条缝,就见王长老拄着拐杖站在面前,玄铁假肢的末端正轻轻碰他的后脑,凉丝丝的。
“第十一回了。”
王长老的声音冷得像霜打的白菜,比后山的夜风还冻人。
林小宝眨了眨眼,脑子还转不动,嘴上先贫开了:“前辈,我没偷懒……这是新招式,叫‘撞树脱壳’,专破金钟罩的!
您看,滚得多利索!”
王长老没接话,假肢又在他后脑碰了碰,那一下轻得几乎没感觉,可林小宝忽然觉得后脑的伤口不疼了,像是有团暖烘烘的东西裹住了那儿,连带着浑身的乏劲儿都轻了些。
“你毁了凝气草。”
王长老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沉了三分,“那是药田里唯一一株成熟体,能提纯灵力,给重伤弟子续命用的。”
林小宝脸上的笑“唰”地僵住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我……我不知道那是……我以为是杂草……你以为?”
王长老冷笑一声,拐杖往地上顿了顿,震得草叶都抖,“你连草都不认,就敢乱拔?
还半夜偷练这种歪门邪道?”
林小宝低下头,手指抠着地上的泥,把草根都抠断了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不是不怕挨骂——以前闯祸,顶多被罚扫茅房、挑十趟水,大不了被铁牛背着回柴房。
可这次不一样,他毁的是能救命的东西。
“再有下次,”王长老拄着拐杖转身,玄铁假肢在地上敲出“咚、咚”的响,“滚出碎云谷。”
林小宝坐在地上看着他的背影没入树影,冷风一吹,后脑的血又开始往外渗,黏在衣领上凉得刺骨。
可心里那点火却越烧越旺,烧得他眼睛发酸——凭什么?
他只是想活得结实点,想跑得快点,怎么就这么难?
他摸了摸怀里的残卷,炭块硌着胸口,对那行字的疑惑更重了:“练三十六遍……起步……”他练了,也起步了,可代价是撞树、流血、被赶出师门的威胁。
“要是……不用靠身子硬撞呢?”
他忽然抬头,盯着自己还在发抖的腿,眼睛亮了,“要是有东西能帮我滑出去,像泥鳅一样,谁追得上?”
第二天一早他照常去药田除草,却没急着动手。
蹲在田边盯着缠在石头上的藤蔓看了半晌——那藤条细是细,却韧得很,绕着石头缠了七八圈,风一吹纹丝不动,雨打也不折,连铁牛用斧头都得劈两下才能断。
他伸手扯了扯,藤条勒得手心发红,还是没松。
“要是……把这些藤条编成绑腿呢?”
他扒拉着藤条嘀咕,“再加点硬片,踩地能弹,滑起来岂不是更快?
就算摔了,也能少磕掉块皮。”
越想越觉得靠谱,赶紧偷偷扯了几根最粗的藤——怕被人看见,只敢扯石缝里没人管的——又在药田边的碎石堆里翻出半截断剑残片。
那残片锈得厉害,可边缘还带着点锋利,掂量着不沉,刚好能垫在藤条里。
他把藤条和残铁捏在手里比划,想象着绑在小腿上的样子:发力时藤条一弹,残铁蹭着地面滑出去,保管比昨日滚得还快。
正琢磨着怎么编才不磨腿,远处传来脚步声,吓得他赶紧把东西塞进袖子,低头装模作样拔草,手指却把草叶掐断了好几根。
可那藤条太长,一头从袖口露了出来,被风吹得轻轻晃。
他心一慌,拔腿就往柴房跑,趁没人注意钻进墙角的破洞——那是他藏偷来的红薯的地方——把藤条和残铁塞到最里头,又压了块石头,拍了拍手上的灰才敢出来。
“等晚上再研究。”
他摸了摸掌心的“宝”字焦痕,那地方还在微微发麻,却没了昨日的痒,反倒暖烘烘的。
他忽然笑了,声音压得低低的:“王长老,你敲得再多,也敲不掉我想活的念头。”
傍晚蹲在柴堆旁啃干饼,铁牛端着碗稀粥走过来,碗沿还冒着热气:“昨夜去哪了?
守夜老头说后山有动静,像是有人撞树。”
“练功。”
林小宝接过粥喝了一大口,热气熏得眼睛发酸,“练了个新招,叫‘撞树脱壳’。”
铁牛愣了愣,随即笑出声,笑声震得柴屑都掉:“你这脑袋是真不怕撞?
再撞下去,怕是得笨成石头。”
“怕啊。”
林小宝舔了舔碗底,把碗递回去时,看见铁牛掌心的老茧又厚了些,“可总得有个招能让我跑得快点,不然你护不过来。”
铁牛没说话,只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力道比平时重了些,却没弄疼他。
夜里他又摸出那截藤条,借着月光搓了搓——藤条干硬,一使劲就发脆。
他想起白天在溪边看见的水草,心一动:把藤条泡软了再编,说不定就韧了。
又拿块石头磨残铁的边缘,磨得发亮了才停手,试着绑在藤条上缠在小腿上——刚一用力,藤条“啪”地断了,残铁“当啷”掉在地上,在夜里响得格外清。
他盯着断成两截的藤条皱了皱眉:“太脆……得泡一整夜才行……”正想把东西塞回墙洞,忽然听见柴房外有动静——是拐杖敲地的声音,“咚、咚”,慢得很。
林小宝赶紧把藤条和残铁往墙洞深处塞,刚首起腰贴在墙上,就见王长老拄着拐杖从门口走过。
月光落在他的玄铁假肢上,泛着冷光。
王长老在门口停了停,低头看了看地上那截断藤,又抬头瞥了眼墙洞,没说话,转身走了。
拐杖声越来越远,最后没了影。
林小宝松了口气,后背都被汗浸湿了。
回头盯着墙洞,忽然觉得那洞口像张嘴,正等着他把更多“不靠谱”的东西塞进去——编绑腿的藤条,磨亮的残铁,甚至那本画着抽筋小人的残卷。
他摸了摸后脑的伤,己经结了痂,不疼了,可那道疤怕是要留很久。
又低头看手里的残铁,边缘磨得发亮,映出他半张脸:眼圈发青,嘴角却翘着,像偷到糖的孩子。
“明天……去废剑堆翻翻。”
他低声说,声音轻得怕被人听见,“要是能找到更轻的铁片,说不定能做成护膝……”话没说完,忽然觉得掌心一热。
低头一看,那道“宝”字焦痕竟又开始发麻,比之前更明显,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血脉往上爬,暖烘烘的,一首爬到心口。
他愣了愣,随即笑了——管它是什么,能让他跑得快点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