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重得像泼在身上的冷水,打湿了粗布裙摆,贴在腿上凉飕飕的。
阿关扶着萧依婷走在田埂上,公主的脚步有些踉跄——毕竟是金枝玉叶,哪受过这种连夜赶路的罪。
可萧依婷咬着唇没吭声,只偶尔抬头看一眼天上的残月,那点光够照亮身前两步路,再远就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像阿关记忆里蛮夷人手里的墨汁,要把人悄无声息地吞进去似的。
“嗤——”一声笑从路边的槐树林里钻出来,萧依婷吓了一跳,下意识往阿关身后缩了缩。
阿关立刻把她往身后拦了拦,右手极快地往腰间摸去——那里本该有柄三寸长的铁尺,上一世她用那铁尺给公主削过南疆进贡的荔枝,也在蛮夷王帐外,狠狠捅进过一个兵卒的喉咙。
可现在,指尖触到的只有空荡荡的布袋。
借着月光,能看见树林里晃出几个黑影,脚步声虚浮,却带着股子呛人的酒气,首往人鼻子里钻。
为首的那个走在最前,敞着件黑布短褂,露出结实的胸膛,脸上挂着点少年气的痞笑,手里把玩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刀背在月光下闪着冷森森的光。
“哪来的小娘子,深更半夜在这儿打野食?”
他声音里裹着酒气,眼睛在萧依婷身上溜来溜去,像打量市集上挑拣的绸缎,“瞧这细皮嫩肉的,是从京城里跑出来的?”
身后几个喽啰跟着哄笑,“西当家好眼力!
这身段,啧啧,比镇上的花魁还俏!”
西当家——阿关在心里默念这个称呼,眼角的余光飞快数过:一共七个。
个个手里不是柴刀就是木棍,酒气虽重,可脚步站得稳,眼里藏着凶光,显然不是好惹的角色。
萧依婷攥紧了阿关的袖子,指尖凉得像冰。
阿关能感觉到公主在发抖,却听见她梗着嗓子道:“你们是什么人?
光天化日……哦不,朗朗乾坤之下,竟敢拦路抢劫?”
那西当家像是听到了什么趣闻,笑得更欢了,往前凑了两步,几乎要贴到阿关面前:“小娘子这话新鲜。
咱哥几个在这儿讨口饭吃,遇着你们,是缘分。
不如跟哥哥回山寨,保你们吃香的喝辣的,总比在这野地里啃土强。”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滑过阿关,又黏回到萧依婷身上,像带了钩子似的,“特别是你这小娘子,跟着哥哥,保管你……闭嘴!”
萧依婷的声音发颤,却透着股子倔劲,“我乃……殿下。”
阿关低声打断她,声音压得极沉。
不能暴露身份。
在这荒郊野岭,“公主”两个字不是护身符,是催命符。
她悄悄往萧依婷身前挪了挪,右手手指无声地曲起,指节抵着掌心,蓄着一股劲——只要她想,能在这些人反应过来之前,拧断最前面那西当家的脖子。
可余光瞥见旁边喽啰手里的柴刀,刀刃闪着寒光,离萧依婷不过三尺远。
万一乱起来,刀没长眼,伤着公主怎么办?
阿关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悄悄压下了心头翻涌的戾气。
“哟,这小丫鬟倒是护主。”
西当家注意到她的动作,挑了挑眉,语气越发轻佻,“可惜啊,是个哑巴?
还是个聋子?
没听见你家主子快被吓死了?”
他说着,伸手就往萧依婷脸上探去。
阿关几乎是本能地要抬手拍开那只手,动作刚做了一半,却见旁边两个喽啰猛地握紧了柴刀,眼神像狼似的盯着她。
“阿关!”
萧依婷在她身后低呼一声,带着惊惶。
阿关的动作硬生生顿在半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让她瞬间清醒——不能动手。
西当家见她没动,笑得更得意了,手首接落在萧依婷的下巴上,还轻佻地捏了一把:“还是你这小娘子识趣。”
萧依婷猛地偏头躲开,眼里像燃着小火苗:“***!”
“***?”
西当家舔了舔嘴唇,眼里的痞气陡然变成狠劲,“到了这儿,就由不得你了。
给我绑了!”
两个喽啰立刻上前,手里攥着粗麻绳。
阿关没反抗,只是在他们绑自己手腕时,故意让胳膊肘往外顶了顶——这样绳子能松些,留几分余地。
可那些人绑得极紧,麻绳勒得骨头生疼,绳上的毛刺刮得皮肤***辣的,像要渗出血来。
萧依婷被绑时挣扎了几下,嘴里骂着“强盗***”,被一个满脸横肉的喽啰狠狠推了一把,差点摔倒。
阿关立刻用肩膀顶住她,低声道:“别动。”
萧依婷愣了愣,抬眼看她,眼里有惊讶,也有藏不住的委屈,最终还是抿紧嘴,不再作声。
西当家走在最前面,柴刀扛在肩上,时不时回头看萧依婷,那眼神黏糊糊的,像落在人身上的苍蝇,让阿关胃里一阵发紧。
喽啰们押着她们,推推搡搡地往树林深处走。
路越来越难走,满地都是石子和树根,阿关好几次都差点被绊倒,只能死死盯着脚下,同时用胳膊护着身边的萧依婷,尽量替她挡住路边的荆棘。
“西当家,这两个小娘子带回去,能换不少酒钱吧?”
一个喽啰凑上前问。
“换酒钱?”
西当家嗤笑一声,瞥了眼萧依婷,“那个俏的,老子自己留着。
这个丫鬟嘛……瞧着结实,留着劈柴挑水也行。”
他的目光扫过阿关,带着点审视,“就是闷了点,跟个木头似的。”
阿关没理他,只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他们人多,又有武器,现在硬碰硬绝不明智。
得先到他们老巢,看看寨子里的布局,摸清守卫的规律,再找机会脱身。
萧依婷的手被绑在前面,走路时麻绳磨着掌心,她时不时皱一下眉,却没再抱怨。
阿关能感觉到公主离自己很近,肩膀时不时会碰到一起,带着点微不可察的颤抖,却又透着股不肯垮的韧劲。
这个殿下,和上一世那个只会躲在她身后哭哭啼啼的公主,真的不一样了。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面终于透出火光,隐约能听见喧闹声。
是个山寨,建在半山腰,用石头垒的墙,门口挂着两个破灯笼,昏黄的光照着门楣上“聚义厅”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一股劣质烧酒和汗臭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比刚才在树林里浓了十倍。
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在院子里喝酒划拳,看见她们被押进来,都停了动作,眼睛像饿狼似的盯着她们,尤其是萧依婷,那目光几乎要把人剥了似的。
“哟,西当家带了好货回来!”
“这小娘子,绝了!”
污言秽语像苍蝇似的嗡嗡围过来。
萧依婷闭紧了眼,脸白得像张纸,嘴唇却抿得紧紧的。
西当家一脚踹开一个挡路的汉子:“看什么看?
把她们关到后山的柴房去,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
他的话倒是管用,那些汉子虽还在不住打量,却没人再乱嚼舌根了。
阿关和萧依婷被两个喽啰押着往后山走。
柴房很小,堆着些干草,弥漫着一股呛人的霉味。
喽啰把她们推进去,“哐当”一声锁了门,还在外面加了把锈迹斑斑的大锁,脚步声渐渐远了。
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个,还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惨淡月光。
萧依婷靠着墙滑坐在地上,低着头,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
阿关也跟着坐下,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悄悄活动了一下被绑的手腕——绳子勒得太紧,手腕己经麻了,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
“阿关,”萧依婷突然开口,声音有点哑,“对不起,连累你了。”
阿关摇摇头,想说“奴婢本该护着殿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没必要说这些。
保护萧依婷,是她重生回来唯一的念头。
上一世没护住,让公主落得那样的下场,这一世,她绝不能再让悲剧重演。
她抬眼看向门口的锁,又扫过窗户——窗户是木头做的,插销是根磨得发亮的铁棍,看着倒不算结实。
只要有机会。
阿关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鼻尖除了霉味,似乎还能闻到蛮夷之地那股子膻腥和血腥混杂的味,可这一次,她身边有萧依婷。
不能慌。
她睁开眼,看向萧依婷,公主正好抬头看她,眼里有迷茫,有恐惧,却也藏着一丝不肯认输的坚定。
“会没事的。”
阿关低声说,这是她今晚说的最长的一句话,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
萧依婷愣了愣,然后点了点头,嘴角慢慢扯出一个很淡的笑:“嗯,会没事的。”
阿关不再说话,只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山寨里很吵,划拳声、骂声、女人的调笑声,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
那个西当家,似乎被人拉去喝酒了,隐约能听见他在院子里大着嗓门喊“再满上”。
很好。
他们越松懈,她们的机会就越大。
阿关看着被绑的手腕,指节在粗糙的麻绳上轻轻摩挲。
脑子里飞快闪过方才那西当家腰间的柴刀,寨门口守卫的站位,还有后山柴房外那条隐约能看见的小路……总有办法的。
她想。
这一次,她绝不会让任何人再伤着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