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斯本的夕阳将特茹河染成血葡萄酒般的色泽，码头上飘来咸腥的海风与船员们的粗野叫骂。
路易斯·阿尔梅达站在神学院最高的拱廊下，黑色长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那些即将远航的卡拉维尔帆船，桅杆上的十字旗在暮色中如跳动的火焰。
“阿尔梅达！
主教召见。”
路易斯转过身，看见杂役修士鄙夷的眼神。
他知道那种眼神的含义——尽管他的拉丁文全班最优，尽管他能背诵整部《雅歌》，但在那些纯血葡萄牙贵族出身的同学眼中，他永远是个“混血的杂种”。
母亲是京都商人的女儿，父亲是个酗酒的葡萄牙水手，这个身份像烙印般刻在他的命运里。
穿过阴冷的回廊时，路易斯习惯性地数着廊柱上的浮雕。
第十二根柱子上，圣乔治屠龙的场景中，龙首被不知哪个世纪的学生刻上了一副滑稽的眼镜。
这个发现让他感到一丝隐秘的愉悦——即使在最神圣的地方，也总有人偷偷留下亵渎的印记。
主教的书房弥漫着陈旧羊皮纸和没药的气息。
若昂三世陛下的肖像挂在最显眼的位置，画面中的国王手持地球仪，仿佛整个世界己在他掌中。
“阿尔梅达。”
主教的声音从一堆古籍后传来，“你的期末论文……关于《约翰启示录》中‘兽的印记’的阐释，很有趣。”
路易斯保持垂首的姿势。
他知道这不会是简单的表扬。
“特别是你引用圣奥古斯丁的观点，认为‘666’这个数字可能象征着‘所有不完美之物的总和’……”主教缓缓起身，绛红长袍擦过橡木地板，“但里贝拉教授指控你涉嫌抄袭他的未发表手稿。”
路易斯猛地抬头：“阁下，这不可能！
我甚至从未——”主教抬手制止了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皮革包裹的笔记。
当书页展开时，路易斯感到一阵眩晕——那上面的笔迹与他的几乎一模一样，连引用希伯来原文时的拼写错误都相同。
“这是今早在你的储物柜发现的。”
主教的声音冷如寒冰，“你还有什么辩解吗？”
路易斯突然明白了。
里贝拉教授的儿子与他同班，那个蠢货因为嫉妒他的成绩，设计了这个陷阱。
在那一刻，他脑海中闪过十几种反驳的方式，最后选择最危险却可能最有效的一种。
“阁下，”他轻声说，“请允许我证明这份手稿不可能出自我手。”
得到默许后，路易斯走到书架前，抽出三本不同版本的《圣经》，迅速翻到特定页面。
“伪造者犯了一个错误——他抄录的《以西结书》章节，实际上只存在于1546年的特兰托会议版。
而我们学院图书馆的这个版本，”他拿起桌上的圣经，“是1514年的阿尔卡拉版，相关段落有十七处不同。”
主教眯起眼睛：“继续。”
“最重要的是，”路易斯深吸一口气，“里贝拉教授的手稿中关于‘兽印’的解释，其实源自一个被教会禁止的异端文本——《所罗门之钥》。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故意停顿，“因为我曾在教授的私人藏书中见过这本书。”
书房内陷入漫长的沉默。
路易斯知道自己在赌博——指控教授私藏禁书同样危险，但他赌主教更不容许有人在他眼皮下玩弄诡计。
终于，主教轻笑一声：“狡猾的小子。
你可以走了。”
当路易斯退到门口时，主教又补充道：“等等。
既然你如此……善于辨别真伪，有件事或许适合你。”
* * *地下室的气息让路易斯想起坟墓。
摇曳的烛光中，他看见木桌上摆放的物件——一个古老的苦像，十字架上的基督面容扭曲，从矛伤处渗出暗红色的液体。
“法蒂玛村的农民在挖掘地基时发现了它。”
主教的声音在拱顶下回荡，“当地己经开始有‘流血基督’的传闻。
你的任务是查明真相。”
路易斯凑近观察。
液体粘稠，带有奇怪的甜腥气。
他用指尖沾取少许揉搓，然后小心地嗅闻。
“不是血。”
他说，“没有血的铁锈味。”
他从实验室取来试剂，滴在“圣血”上。
液体变成浑浊的蓝色。
“含有蜂蜜和某种植物色素……可能是茜草根。”
路易斯转动十字架，发现基督像背后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精巧的机关。
内部应该有个小囊袋，温度变化时会缓慢渗出液体。”
主教的表情难以捉摸：“所以是赝品。”
“恐怕是。”
路易斯停顿片刻，“但有意思的是——这个苦像的木材经碳测定确实来自一世纪的中东。
上面的铭文是阿拉姆语，字体符合那个时代的特征。
换句话说，这是个古老的赝品。”
“早期基督徒用来骗取信徒的道具？”
主教冷笑，“信仰总是需要奇迹来滋养，即使这奇迹是人造的。”
路易斯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不是因为赝品本身，而是因为主教话语中那赤裸裸的嘲讽——仿佛看透了所有信仰最终都建立在虚假的奇迹之上。
离开地下室时，一个年老的杂役塞给他一张字条。
墨迹歪斜地写着：“小心。
有人看见里贝拉的儿子进了主教的房间。”
当晚，路易斯在回宿舍的途中被拖进小巷。
拳头和靴子如雨点落下时，他竟感到某种奇异的解脱。
至少这种暴力是真实的，不像地下室那个渗出假血的基督，不像主教那双看透一切却选择沉默的眼睛。
“杂种就该待在杂种该待的地方。”
里贝拉的儿子踩住他的手指，“下次再敢靠近主教，我就把你那肮脏的东方血液放干。”
路易斯蜷缩在泥泞中，尝到自己血液的咸腥。
远处传来晚祷的钟声，修士们的颂歌如潮水般涌过城市上空。
他忽然笑起来，越笑越大声，首到胁骨的剧痛让他咳嗽不止。
* * *三天后，主教再次召见他。
这次是在教堂侧殿，一具刚刚运到的棺木前。
“热那亚商人马可·波罗的遗体。”
主教说，“至少名义上是这样。
他将以隆重的仪式安葬，但我们需要确认棺内确实是那位伟大的旅行家，而不是某个随机找来的鞑靼人尸体。”
棺盖开启的瞬间，路易斯屏住呼吸。
尸体保存得出奇完好，东方面容，穿着丝绸寿衣，身旁放着本以奇特文字写就的经书。
“这是……”路易斯凑近观察经书的文字，“日语。
更准确说，是变体的平假名。”
“你认识这种文字？”
“我母亲教过我一些。”
路易斯小心地翻动书页，“这似乎是某种旅行笔记，记载了从镰仓到元大都的路线……”他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在最后一页，他看见了一行小字——那不是日语，而是用葡萄牙语写的警告：“所见非真，所闻非实”突然，尸体的一只手脱落下来，露出内部的木制骨架。
路易斯愕然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旅行家的遗体，而是个制作精巧的傀儡。
主教猛地合上棺盖：“够了。
此事不得对外声张。”
但路易斯己经看到了更多细节——傀儡关节处的榫卯结构明显带有日本工艺特征，丝绸寿衣的纹样是足利家族的菊水纹。
这个赝品如此精心，仿佛制造者故意要留下破绽。
当夜，路易斯偷偷返回教堂。
他撬开棺木，从傀儡手中取走了那本日文笔记。
在月光下，他辨认出书中描绘的奇异植物：枝叶如血染的枫树，果实却像基督教中的圣杯。
书页边缘用葡文写着一行小字：“于长崎港购得此异教圣物，其汁液色如人血，味甘而致幻，土人称之为‘神之血’”仿佛某种启示敲击灵魂，路易斯突然明白了一切。
主教早就知道棺中是假尸体，这次检验是对他的测试——测试他是否足够敏锐，是否足够……善于识破伪造的神圣。
他在晨曦中跪在祭坛前，试图祈祷，但脑海中只有那个流出假血的基督像。
当他终于抬起头时，第一缕阳光正穿过彩窗，将圣母玛利亚的长袍染成血红。
那一刻，路易斯·阿尔梅达在心底默念：如果真与假的界限如此模糊，那么伪造神迹者，是否也可能成为另一种形式的神使？
远处，一艘即将启航的商船拉响汽笛。
它将要绕过好望角，驶向香料与黄金的东方，驶向那个制造出精巧傀儡的国度。
路易斯握紧手中的日文笔记，感到某种命运的召唤。
他不知道的是，在教堂钟楼的阴影里，主教正注视着他。
老人手中把玩着一个东方风格的木偶，轻声自语：“去吧，孩子。
去东方寻找你的命运吧。
看看你究竟会成为传播福音的使徒，还是……”后半句话消散在海风中。
太阳完全升起了。
里斯本的塔尖在阳光中如无数指向天堂的长矛。
路易斯站起身，走向港口的方向，黑袍在身后如鸦羽般飘动。
东方的地平线上，风暴正在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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