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碾过结着薄冰的碎石路时,发出的嘎吱声像是某种巨兽在磨牙。
苏然把车窗降下三指宽,混着湿冷水汽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松针与焚烧草木的古怪味道。
车外的浓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将西南边陲的这座云雾镇裹得严严实实,偶尔有老木屋的飞檐从白雾里探出来,黑黢黢的轮廓活像巨兽的獠牙。
“苏警官,这鬼天气,往年腊月可没这么大的雾。”
驾驶座上的老张叼着没点燃的烟,粗粝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出杂乱的节奏,“镇上老人说,这是山里头的东西在喘气呢。”
苏然没接话,只是眯起眼看向窗外。
他刚结束连续三个月的扫黑专案,还没来得及回家收拾行李,就被一通紧急电话调到了这个地图上都得放大三次才能找到的地方。
失踪者林悦,二十七岁,自由画家,半个月前来到云雾镇采风,三天前被客栈老板发现不见了踪影。
“她最后出现在监控里是什么时候?”
苏然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冲锋衣口袋里的案件卷宗。
卷宗薄得可怜,除了一张林悦站在古镇牌坊下的照片,几乎没什么有效信息 —— 没有家属,没有仇家,社交账号停更在失踪前一天的黄昏,最后一条动态是张泛着冷光的河面,配文只有三个字:“水在哭”。
老张猛地踩了脚刹车,越野车在结霜的路面上滑出半米才停稳。
他扭头看着苏然,眼里的红血丝像是冻裂的冰纹:“苏警官,咱这镇子就主街有俩监控,还是前年旅游局逼着装的。
林小姐失踪前那晚,刚好变压器烧了,全镇停电。”
苏然的目光落在挡风玻璃外那团浓得化不开的白雾上,雾气仿佛有了生命,正顺着缝隙往车厢里钻。
他忽然想起出发前局长在电话里压低的声音:“云雾镇那地方邪门得很,十年前丢过三个驴友,到现在连骨头渣都没找着。
你当心点,别只顾着查案。”
车刚停在派出所门口,苏然就听见身后传来木板断裂的吱呀声。
他猛地回头,只看见浓雾里闪过个穿蓝布棉袄的身影,手里攥着的柴刀在雾中划出一道冷光,随即就消失在巷口。
“是王老五,砍柴的。”
老张慌忙下车解安全带,铜扣碰撞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刺耳,“镇上人见了生面孔都这样,害羞。”
苏然没说话,只是把那道一闪而过的冷光记在了心里。
派出所是栋刷着白灰的老房子,墙皮剥落处露出暗红色的砖块,像凝固的血迹。
值班室里飘着一股煤烟和中药混合的怪味,墙上的挂历停留在上个月,泛黄的纸页上用红笔圈着腊月廿三,旁边歪歪扭扭写着 “送灶神” 三个字。
“林悦住的客栈就在街对面,我带你过去。”
老张抓起挂在门后的军大衣,纽扣掉了两颗,露出里面发黑的棉絮。
他走路时左腿有点跛,苏然注意到他裤脚沾着新鲜的泥点,鞋底却异常干净,像是刚用布擦过。
穿过结着薄冰的石板路时,苏然发现镇上的房子都矮矮的,屋檐压得很低,像是随时会塌下来。
临街的店铺大多关着门,门板上贴着褪色的春联,“福” 字被雨水泡得发涨,墨色晕开,像一张张哭花的脸。
有扇虚掩的木门后传来纺车转动的嗡嗡声,他刚停下脚步,那声音就戛然而止,只剩下雾水滴落在青瓦上的嗒嗒声。
“就是这儿,悦来客栈。”
老张指着挂在门楣上的褪色木牌,“老板是对老夫妻,姓赵,老实人。”
推开客栈木门的瞬间,苏然闻到一股松节油的味道,混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堂屋里摆着张掉漆的八仙桌,桌角堆着几捆干柴,柴堆里露出半截画框,绷着的画布上沾着暗红色的颜料,像凝固的血。
“赵老板?”
老张喊了两声,里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半晌才走出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裹着件深蓝色的大襟棉袄,头发花白得像团乱麻。
“张所长啊,” 老太太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眼睛却亮得惊人,首勾勾盯着苏然,“这就是城里来的警官?”
“是,苏警官来看看林小姐的房间。”
老张说着就往楼梯走,却被老太太一把拉住。
她枯瘦的手指像鹰爪,死死攥着老张的胳膊:“房间…… 房间我们己经收拾了,客人等着住呢。”
苏然注意到老太太的袖口沾着点银灰色的粉末,和他昨天在卷宗里看到的林悦画作照片上的颜料颜色一模一样。
他不动声色地走上前,亮出警官证:“赵婆婆,我需要看看现场,这是程序。”
老太太的眼神突然变得凶狠,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往楼梯口退了两步,后背抵住斑驳的木栏杆:“有啥好看的?
那姑娘肯定是自己走了!
我们云雾镇不留外乡人,尤其是…… 尤其是晚上总往外跑的。”
“她晚上去哪了?”
苏然追问,目光落在楼梯扶手上那道新鲜的划痕上,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反复刮过。
“不知道!”
老太太突然拔高声音,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似的鼓起来,“她总往黑龙潭跑,那儿是禁地!
是山神爷的地盘!”
老张慌忙打圆场,把老太太往厨房推:“赵婆婆您别激动,苏警官就看看,看完就走。”
他转身给苏然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黑龙潭是镇上的忌讳,十年前丢的那几个驴友,最后就是在潭边发现了相机。”
林悦的房间在二楼最东头,门一推开就有股寒气扑面而来,窗户居然没关,雾气正顺着窗缝往里灌。
苏然走到窗边,发现窗台上有半个模糊的脚印,脚尖朝着外面的巷子。
“我们发现人不见了就锁了门,窗户当时是关着的。”
老张的声音有点发颤,他指着墙角的画架,“这都是林小姐的东西,您看……”画架上绷着幅没完成的画,靛蓝色的夜空下,黑龙潭的水面泛着诡异的红光,岸边歪歪扭扭站着七个黑影,手里都举着根燃烧的火把。
最奇怪的是潭中央,有个白色的影子正往水里沉,水面上漂浮着无数只红色的纸船。
苏然的指尖刚碰到画布,就听见楼下传来老太太尖利的叫声:“不能碰!
那是山神爷的眼睛!”
他转身时,眼角余光瞥见床头柜的缝隙里露出半截信纸。
抽出来才发现是张揉皱的素描纸,上面用炭笔写着几行字,笔迹潦草,像是写得很急:“他们在烧东西,黑色的袋子,沉在潭底会浮起来。”
“第七个祭品,还差三天。”
“红纸上的名字,是真的。”
纸的右下角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只眼睛,瞳孔是个歪歪扭扭的 “七” 字。
苏然把信纸折好放进证物袋,突然注意到床板边缘有块木板颜色比别处浅。
他伸手一掀,木板应声而落,露出个黑漆漆的洞。
洞里放着个铁皮盒,打开的瞬间,他闻到股淡淡的血腥味。
盒子里装着五根长短不一的头发,用红绳系着,每根头发下面都压着张写着名字的红纸。
苏然拿起最上面那张,纸上的名字是 “林悦”,字迹和素描纸上的符号如出一辙。
“老张,查一下这几个名字。”
苏然把红纸条递给老张,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个角落。
墙上挂着林悦拍的照片,大多是云雾镇的街景,只有一张例外 —— 照片里是片茂密的竹林,竹林深处隐约能看见座青灰色的石碑,碑上刻着的,正是那个眼睛形状的符号。
窗外突然传来几声乌鸦叫,苏然探头出去,看见巷子里有个穿红棉袄的小姑娘正仰头看着他,手里拿着串糖葫芦,糖衣在雾气里闪着光。
西目相对的瞬间,小姑娘突然把糖葫芦往地上一扔,尖叫着跑进了浓雾里。
他正要下楼,脚边突然踢到个东西。
捡起来才发现是个银质的小铃铛,铃铛上刻着细密的花纹,和照片里石碑上的符号隐隐呼应。
铃铛轻轻一碰,就发出阵诡异的颤音,像是有人在耳边吹气。
“这是……” 老张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后退了两步,“这是十年前丢的那个女驴友的东西,当时在黑龙潭边找到的,怎么会在这儿?”
苏然把铃铛放进证物袋,转身时发现画架上的那幅画不知何时变了模样 —— 潭中央的白色影子不见了,水面上的红船变成了七只,岸边的黑影却只剩下六个。
他的手指在冰凉的窗台上轻轻敲击着,目光穿过浓雾,落在镇子尽头那片隐没在雾中的竹林上。
那里,隐约传来了锣鼓声,敲得三长两短,像是某种暗号。
楼下的挂钟突然 “当” 地响了一声,震得窗棂都在颤。
苏然看了眼表,下午三点整,可那挂钟明明显示的是晚上七点。
“赵婆婆说这钟十年没准过,” 老张的声音带着哭腔,“自从那年驴友出事,它就总把白天当成黑夜。”
苏然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住脚步。
他回头看向那幅画,发现最左边的黑影手里,多了件熟悉的东西 —— 那件林悦失踪时带走的米白色外套,正随着画中的风轻轻飘动。
雾更浓了,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浓雾里睁开。
苏然握紧了口袋里的证物袋,金属拉链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他知道,这个看似平静的边陲小镇,藏着的秘密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而那个失踪的画家,或许只是这场跨越十年的诡异事件里,最新的一个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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