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然是被冻醒的。
后半夜的雾气顺着派出所值班室的窗缝钻进来,在地板上凝结成一层薄薄的霜花。
他猛地坐起身时,军大衣从肩头滑落,露出里面沾着泥点的警服 —— 那是昨晚从竹林跑回来时蹭上的。
“醒了?”
叶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手里端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我煮了点姜茶,驱驱寒。”
她的高马尾上还沾着未化的霜粒,军绿色冲锋衣的袖口磨出了毛边,“老张一早被赵婆婆叫走了,说是客栈的柴火垛塌了,得去帮忙收拾。”
苏然接过姜茶的手指顿了顿:“几点走的?”
“天没亮就去了,” 叶澜往窗外瞥了一眼,铅灰色的雾幕里,悦来客栈的方向隐约飘着股青烟,“他走的时候魂不守舍的,说梦见被山神爷拽着脚踝往潭里拖。”
搪瓷缸里的姜茶泛着浑浊的黄色,苏然喝了一口,辛辣感顺着喉咙烧下去,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昨晚那条 “看看你的影子” 的短信还留在手机屏幕上,发信人的号码显示为一串乱码,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痕迹。
“今天打算去问问镇上的人?”
叶澜突然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银铃铛,“我劝你别抱太大希望。
云雾镇的人嘴严得很,尤其是涉及黑龙潭的事。”
苏然没应声,只是从证物袋里取出那张印着七个少年的老照片。
照片最左边的少年眉眼确实和王老五有七分相似,只是少年的眼神里没有如今的阴鸷,倒透着股少年人的桀骜。
他用指尖点了点照片边缘:“这七个人里,除了王老五,其他人现在在哪?”
叶澜的目光突然变得躲闪:“不知道。
镇上的老人说,那届毕业班的学生,毕业后就陆陆续续走光了,有的去了县城,有的出了省,没几个愿意留在云雾镇。”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我爸说,他们是在躲着什么。”
苏然把照片揣进怀里,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去杂货铺问问。
开店的总比关门的知道得多。”
清晨的云雾镇像是被冻住了。
石板路上的薄冰被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临街的木窗都紧闭着,只有窗纸后面透出昏黄的光晕,像一只只警惕的眼睛。
悦来客栈的烟囱还在冒烟,苏然路过时特意抬头看了一眼,二楼窗口的稻草人己经不见了,只有晾衣绳上挂着件米白色的外套,在雾里轻轻摇晃。
“那是林悦的衣服。”
叶澜的声音带着寒意,“赵婆婆居然把它晾出来了。”
苏然的目光落在那件外套的袖口上 —— 那里沾着块暗红色的污渍,形状像是被人攥过的指印。
他正要开口,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纺车转动的嗡鸣声,和昨天路过那扇虚掩木门时听到的一模一样。
“是陈寡妇家,” 叶澜拽了拽他的胳膊,“她男人十年前在黑龙潭捞东西时淹死了,从那以后就疯疯癫癫的,整天在家纺线。”
苏然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时,纺车声戛然而止。
堂屋里光线昏暗,只有灶台上的油灯亮着一点微光,一个穿靛蓝布衫的女人背对着门口,坐在纺车旁的矮凳上,手里的棉线在昏暗里拉出一道银丝。
“陈大姐,问你个事。”
叶澜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女人缓缓转过身,苏然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是浑浊的,像是蒙着一层白雾。
她的手指还在无意识地做着纺线的动作,枯瘦的指尖在昏暗里泛着青白的光:“问啥?”
“你见过林悦吗?
一个画画的姑娘。”
苏然从口袋里掏出林悦的照片,照片上的姑娘站在古镇牌坊下,笑得眉眼弯弯。
女人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三秒,突然尖叫着把纺车往地上一掀:“没见过!
快走!”
她跌跌撞撞地往里屋跑,路过墙角的木柜时,一件深蓝色的旧外套从柜顶掉下来,露出下面压着的七个小巧的稻草人 —— 和赵婆婆窗口那个一模一样。
苏然弯腰去捡稻草人时,发现每个草人胸口都贴着张褪色的红纸,上面的名字己经模糊不清,只有最后一个还能辨认出是个 “李” 字。
他正想细看,叶澜突然拽着他往外跑:“别碰!
那是她家男人当年捞上来的东西,被镇里老人骂了半天才烧了,怎么还留着?”
跑出木门时,苏然回头看了一眼,陈寡妇正趴在门框上盯着他们,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流出两行清泪,顺着眼角的皱纹滑进嘴里。
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但声音被浓雾吞没了。
“她在说啥?”
苏然问。
叶澜的脸色比刚才更白:“她说‘七个都齐了’。”
杂货铺在主街的拐角处,门板上贴着张褪色的 “烟酒糖茶” 招牌。
苏然推开门时,挂在门后的铜铃叮当作响,震得货架上的罐头瓶子都在颤。
“买点啥?”
柜台后面的老头抬起头,他戴着副老花镜,镜片上布满裂纹,看人的时候得眯起眼睛。
苏然认出他是昨天在巷口见过的,当时他正往墙根的砖缝里塞着什么。
“打听个人,” 苏然把林悦的照片放在柜台上,“这个姑娘最近来过吗?”
老头的目光刚碰到照片就猛地移开,手忙脚乱地去摸柜台上的旱烟杆:“没见过。
咱这镇子小,来个生人都显眼,没见过这姑娘。”
“她半个月前就在对面的悦来客栈住,” 苏然注意到老头的手指在发抖,“你不可能没见过。”
“客栈?”
老头突然拔高声音,烟杆 “啪” 地掉在地上,“那客栈邪门得很!
十年前就烧死过人,现在住的都是…… 都是不干净的东西!”
他的老花镜滑到鼻尖上,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你们是警察?
那正好!
快去查查赵老婆子!
她昨晚在后山烧纸船,烧了满满一筐!”
叶澜突然咳嗽起来,用胳膊肘碰了碰苏然的腰。
苏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货架最底层摆着一捆红色的纸,和黑龙潭水面漂浮的纸船材质一模一样。
“这纸卖吗?”
苏然指着那捆纸。
老头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抓起烟杆就往柜台底下钻:“不卖!
早卖完了!”
苏然正要追问,突然听见里屋传来一阵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到了木板。
他刚要走过去,叶澜突然拉住他:“别去!
老耿头的儿子十年前就是在黑龙潭淹死的,从那以后他就把自己锁在里屋,谁都不让进。”
“淹死的?”
苏然想起陈寡妇男人的死因,“和陈寡妇的男人一起?”
叶澜的喉结动了动:“不是一起,但都是腊月廿九那天。”
苏然的目光落在柜台的裂缝里,那里夹着半张烧剩的红纸,上面隐约能看见个 “七” 字。
他刚要伸手去抠,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老张一瘸一拐地跑进来,军大衣的扣子全崩开了,露出里面沾着黑灰的毛衣。
“苏警官!
不好了!”
老张的脸涨得通红,呼吸像破风箱似的,“赵婆婆…… 赵婆婆在后山被蛇咬了!”
苏然跟着老张往后山跑时,注意到他的裤脚沾着新鲜的纸灰,鞋底还粘着片红色的纸屑。
叶澜落在后面,突然拽了拽苏然的胳膊,压低声音:“他在撒谎,赵婆婆最懂草药,后山的蛇见了她都绕道走。”
后山的雾气比镇上更浓,松树林里弥漫着股腐叶的腥气。
苏然跟着老张跑到半山腰时,突然听见一阵奇怪的窸窣声,像是有人在草里拖动什么重物。
“在哪?”
苏然问。
老张指着前面的一块空地:“就在那儿!
我刚才看见她倒在那儿,旁边还有个蛇皮……”话音未落,空地上突然传来一阵铃铛声。
苏然拨开挡路的树枝,看见赵婆婆正坐在火堆旁,手里拿着个银铃铛,火堆里烧着的不是柴草,而是一沓沓红色的纸船。
她的裤脚确实破了个洞,但伤口处干干净净的,连点血迹都没有。
“张所长,你咋来了?”
赵婆婆抬起头,眼睛在火光里亮得惊人,“我在给山神爷烧纸船呢,今年的祭品齐了,可得好好拜拜。”
苏然的目光落在火堆旁的竹篮里,里面放着七个稻草人,每个草人胸口都贴着张红纸,最上面那个写着 “苏然” 的名字,字迹和赵婆婆的一模一样。
“这些是啥?”
苏然指着竹篮。
赵婆婆突然把铃铛往火堆里一扔,银铃在火焰里发出刺耳的尖啸:“是替身!
是给山神爷的替身!”
她猛地站起来,干枯的手指指着苏然的鼻子,“你不该来这儿的!
你搅乱了山神爷的祭祀,会害死全镇人的!”
苏然注意到她的指甲缝里嵌着些银白色的粉末,和林悦的颜料一模一样。
他刚要开口,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叶澜的惊叫声。
回头一看,只见老张正举着块石头,满脸狰狞地往叶澜头上砸去。
“让你多嘴!
让你多嘴!”
老张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嘴角挂着白沫。
苏然扑过去把叶澜推开时,石头擦着他的肩膀砸在地上,溅起的碎石子划破了他的手背。
老张见没砸中,突然转身往山下跑,军大衣的下摆扫过火堆,火星子溅在他的裤脚上,烧出一个个黑洞。
“追吗?”
叶澜捂着胳膊站起来,刚才摔倒时蹭破了皮,血珠正顺着小臂往下滴。
苏然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老张跑走的方向 —— 那里的雾气里隐约能看见几个黑影,正往黑龙潭的方向移动。
他低头看了看手背上的伤口,血珠滴在地上的瞬间,突然被什么东西吸了进去,在泥土里留下个暗红色的圆点,像个缩小的眼睛符号。
“他不是要害我,” 叶澜突然说,声音带着哭腔,“他是想救我。
刚才火堆后面的树洞里,藏着个稻草人,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苏然走到树洞口,果然看见个扎得歪歪扭扭的稻草人,草人手里攥着根银铃铛的链子,铃铛却不见了。
他刚要把稻草人拿出来,赵婆婆突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腿:“不能碰!
那是山神爷点了名的!
碰了会被索命的!”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苏然费了好大劲才挣脱开。
回头时,看见赵婆婆正跪在火堆旁,把那些稻草人一个个扔进火里。
火苗突然蹿得老高,映在她脸上,把皱纹都染成了诡异的红色。
“七个祭品,一个都不能少……” 赵婆婆的嘴里念念有词,“十年前欠的,今年该还了……”苏然的心头猛地一震:“十年前到底欠了啥?”
赵婆婆突然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光芒:“欠了山神爷七条命!
那年发大水,镇子差点被淹了,是山神爷显灵,让七个外乡人填了潭,这才保住了咱们……那不是意外失踪?”
“是祭祀!
是心甘情愿的祭祀!”
赵婆婆突然尖叫起来,“那三个驴友是自愿的!
他们在潭边喝了符水,笑着跳下去的!”
叶澜突然捂住嘴,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掉:“我爸就是那年死的,他是镇卫生院的医生,那天去潭边给人送药,就再也没回来……”苏然的目光落在火堆里的灰烬上,有什么东西在火光里闪了一下。
他伸手从灰烬里捡出来,发现是块银质的铃铛碎片,上面刻着的眼睛符号己经被烧得发黑,但瞳孔里的 “七” 字依然清晰。
“这是十年前那个女驴友的铃铛,” 叶澜的声音发颤,“我在镇史馆见过照片,一模一样。”
下山的时候,雾气更浓了。
苏然走在前面,叶澜跟在后面,两人都没说话,只有脚步声在浓雾里回响,像是有人在跟着他们。
路过一片竹林时,苏然突然停住脚步 —— 昨天他们挖出来的画筒被人摆在了路边,里面的自画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张新画的素描。
画上是七个模糊的人影,正往黑龙潭里走。
最前面的那个人穿着米白色外套,手里举着个红色的纸船。
潭边的石碑上,眼睛符号的瞳孔里,赫然写着 “苏然” 两个字。
“是林悦的笔迹,” 叶澜的手指在画上轻轻拂过,“她还活着?”
苏然没说话,只是把素描纸折起来放进证物袋。
他注意到画的右下角有个极小的日期:腊月廿七。
离叶澜说的祭祀日,还有两天。
回到镇上时,家家户户的门都关得更紧了。
苏然路过中药铺时,看见门板上用红漆画着个眼睛符号,符号下面压着片新鲜的山茶花叶子 —— 这种花在腊月的云雾镇,本不该存在。
“李医生是个怪人,” 叶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每年腊月都要进山采药,说是要给山神爷上供。
有人说他采的不是药,是…… 是人血。”
苏然正想推开中药铺的门,突然听见悦来客栈传来一阵争吵声。
他跑过去时,正好看见赵婆婆拿着根拐杖,追打一个穿蓝布棉袄的男人。
那男人的背影很熟悉,苏然愣了一下才认出 —— 是王老五。
“让你别多嘴!
让你别多嘴!”
赵婆婆的拐杖打在王老五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当年若不是你多嘴,那七个孩子怎么会跑?
怎么会让外乡人替他们填塘?”
王老五不躲也不闪,只是背对着赵婆婆,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哭。
他的棉袄口袋里露出半截红绳,苏然认出那和铁皮盒里系头发的绳子一模一样。
“他们来了,” 王老五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七个都回来了,就在镇口的老槐树下。”
苏然抬头看向镇口的方向,浓雾里隐约能看见棵老槐树的轮廓,树枝上挂满了红色的纸船,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是无数只眼睛在眨动。
“谁来了?”
苏然追问。
王老五缓缓转过身,脸上全是泪水,混合着泥土在下巴上结成了块:“二十年前淹死的七个孩子,他们回来了,要讨回自己的命。”
他的目光落在苏然怀里的证物袋上,突然凄厉地笑起来:“你怀里的画,就是他们画的!
他们每年都要画一幅,画够七幅,就能从潭里爬出来了!”
苏然猛地拉开证物袋,里面的素描纸不知何时变得潮湿,画上的人影像是活了过来,正一步步往潭外走。
最前面那个穿米白色外套的人影,脸己经清晰可见 —— 正是失踪的林悦。
“她不是失踪了,” 叶澜的声音带着绝望,“她是被他们带走了,去当第七个祭品了。”
这时,镇口的老槐树下突然传来一阵铃铛声,清脆得像是冰块碎裂。
苏然抬头望去,只见浓雾里飘来无数只红色的纸船,每只船上都点着根白蜡烛,在离地半米高的地方缓缓浮动,正往黑龙潭的方向飘去。
“他们要开始了,” 赵婆婆扔掉拐杖,跪在地上对着纸船的方向磕头,“山神爷要收祭品了……”苏然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条新短信,发信人还是那串乱码,内容只有两个字:“救我。”
他猛地抬头看向黑龙潭的方向,那里的雾气里隐约亮起一团火光,像是有人在深夜里点燃了什么。
叶澜抓住他的胳膊,指尖冰凉:“是深夜祭潭的火光,他们开始往水里扔祭品了。”
苏然握紧了口袋里的银铃铛碎片,突然想起老张跑走时的方向 —— 正是黑龙潭。
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赵婆婆和背对着他们的王老五,突然意识到,这个看似平静的边陲小镇,其实早己被二十年的秘密和恐惧吞噬,而他们这些外来者,不过是这场诡异祭祀里,最新的棋子。
浓雾越来越浓,把整个镇子都裹了起来。
苏然能感觉到,有无数双眼睛在雾里盯着他们,有期待,有恐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狂热。
他知道,接下来的两天,将会是这场跨越二十年的诡异祭祀里,最危险的时刻。
而他,己经被卷入了这场无法回头的旋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