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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发表时间: 2025-10-16

一队约莫二十余人的骑手,簇拥着一位身着深青色官袍、外罩玄色大氅的中年官员,沿着残破的边墙缓辔而行。队伍前方,“辽东巡抚”的认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但在这荒僻之地,显得有几分孤寂。

为首的官员,正是新任辽东巡抚方逢时,他面容清癯,眉头微锁,目光扫过眼前积雪覆盖、烽燧残破的景象,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忧虑。

“大人,前面就是去年鞑靼游骑窜扰过的几个村落之一。”身旁的向导,一位本地老军户,指着前方一片低洼处的房舍说道。

方逢时微微颔首,没有说话。他巡抚辽东已近一月,所见所闻,触目惊心。卫所兵备废弛,军户逃亡严重,边墙多处倾颓,而朝中严党把持权柄,对于边关真正的需求要么敷衍塞责,要么就只知索贿。他肩上的担子,重逾千斤。

就在队伍准备转向下一个烽燧查看时,方逢时的目光被远处一片背风的山坳吸引了。

山坳的积雪上,被人用树枝或脚步,清晰地“绘制”出了一幅巨大的、繁复的阵图。山川、河流、道路、城池,甚至双方***,都用不同的符号标记得清清楚楚。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手持一根长长的树枝,时而凝立不动,时而快速移动,手中的树枝如同令旗,在“地图”上指点划动,口中还念念有词。

“……若我是俺答,必遣精骑由此谷道潜行,绕过正面烽燧,直扑粮道……嗯,此处当设一暗哨,配以狼烟……此地地势低洼,易遭火攻,需提前引水浇灌,结成冰甲……左翼可佯败,诱敌深入这片雪窝子,利用积雪迟滞其马队,伏兵齐出……”

那身影浑然忘我,声音随着风断续传来,低沉而专注。

方逢时抬手,示意整个队伍停下。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那片雪地阵图,越看越是心惊。这推演并非纸上谈兵,其中对地形、天气的利用,对敌我优劣的判断,对战术细节的考量,都透着一种老辣和极强的实战性。这绝非寻常军户或低级军官能有的见识。

“此人是谁?”方逢时低声问身旁的向导老军户。

老军户眯眼看了看,不确定地道:“回大人,看背影,像是……铁岭卫的李成梁。一个军户,家里以前倒是出过将军,现在……唉,落魄了。不过去年***来,就是他带着村里人打退的,有把子力气和胆色。”

“李成梁……”方逢时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没有印象。他示意随从留在原地,自己轻轻一夹马腹,缓缓向山坳行去。积雪淹没了马蹄声。

直到方逢时离得只有十余步远,李成梁才猛地警觉,霍然转身!他眼神锐利如鹰,手中的树枝瞬间横在胸前,做出了一个防御的姿态。当他看清来人身着官袍,气度不凡,尤其是注意到远处那队打着巡抚旗号的骑兵时,瞳孔微缩,立刻扔下树枝,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

“卑职铁岭卫军户李成梁,不知巡抚大人驾到,冲撞仪仗,望大人恕罪!”声音洪亮,不卑不亢。

方逢时没有立刻让他起身,而是目光沉静地打量着他。眼前的汉子三十上下年纪,面容刚毅,皮肤黝黑,尽管穿着打补丁的旧棉袄,眉宇间却有一股掩不住的彪悍之气和……一种被压抑的锋芒。

“你方才在推演什么?”方逢时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上位者的威压。

“回大人,卑职……胡乱推演一番,设想若鞑靼再次入寇,我铁岭卫周边该如何应对。”李成梁低头回答。

“哦?”方逢时踱步到那雪地阵图前,用马鞭指向一处被标记为伏击点的雪窝,“此处设伏,固然能利用积雪,但若风向突变,或敌军以火箭覆盖,你待如何?”

李成梁抬起头,目光扫过阵图,快速答道:“大人明鉴。此地伏兵需分作三队,两队藏于侧翼背风处,一队于雪窝中虚张旗帜。若敌用火,则侧翼出击,雪窝之兵反向驱赶火势,可乱敌阵脚。且冬日草木枯竭,火势不易蔓延,反是其骑兵在雪地转向不灵,正是我步卒近身搏杀之机。”

方逢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对方反应如此之快,考虑亦算周全。他又连续指了几处,提出各种刁钻问题,诸如兵力不足如何固守、军粮不继如何维系、友军见死不救如何自处等等。

李成梁对答如流,不仅依据地形提出对策,更结合了去年实际抗击游骑的经验,所言虽朴实,却句句切中要害,甚至直言不讳地点出当前卫所制度的诸多弊端:“……卫所之兵,久不操练,弓马生疏,遇敌则溃。非兵不堪用,乃将不用命,制不恤下。若想御虏,非精练一支敢战之兵不可,择险要处固守,以精骑游击扰之,方是长久之计。”

这一番“雪地论兵”,持续了近半个时辰。方逢时越听,心中越是震动。此人不仅勇武,更有韬略,对边事见解之深,远超许多尸位素餐的卫所军官。这是个被埋没的人才!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寒风更劲。

方逢时终于停止了问话,他看着李成梁,目光深邃:“李成梁,你之才具,屈居于此,可惜了。”

李成梁心头剧震,但脸上依旧沉稳:“大人谬赞,卑职愧不敢当。唯尽本分,保境安民而已。”

方逢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拨转马头,在随从的簇拥下离去。雪地上,只留下那片被践踏得有些凌乱的阵图,和李成梁独自站立、心潮起伏的身影。

是夜,铁岭卫李宅。

油灯如豆,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了狭小破败的堂屋。李成梁与妻子梁寒雁刚安置好熟睡的李如松,便听到了院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李成梁心中一凛,这么晚了,会是谁?他示意梁寒雁稍安,自己走到门后,沉声问道:“谁?”

“故人访友,雪夜无酒,特来讨杯热茶。”门外传来一个平和的声音。

李成梁眉头一皱,这声音……他猛地拉开门闩,只见门外站着两人,为首的披着厚厚的大氅,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双在白天见过的、沉静睿智的眼睛,李成梁绝不会认错!他身后跟着一名沉默的护卫,如同影子。

“大……”李成梁惊愕,刚要行礼,却被方逢时抬手阻止。

“不必多礼,冒昧打扰。”方逢时微微一笑,径自走进院内,仿佛真是来访的友人。

梁寒雁见丈夫神色,又看来人气度不凡,心中明了,默默地去灶间烧水沏茶——家里最好的,也不过是些粗制的茶末。

昏暗的油灯下,方逢时与李成梁相对而坐。方逢时打量着家徒四壁的景象,目光在墙角那副旧弓和腰刀上停留片刻,心中暗叹。

“成梁,白日你所言‘精练兵,择险戍’,深得我心。”方逢时开门见山,不再以官职相称,拉近了距离,“然则,你可知如今辽东,乃至九边,最大之顽疾在何处?”

李成梁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卑职愚见,在于军备松弛,将士不用命。”

“此其一也。”方逢时摇头,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凝重,“更在庙堂之上。”

他端起那碗粗涩的热茶,却没有喝,目光灼灼地看着李成梁:“如今朝中,严阁老一手遮天。边将升迁黜陟,非仅凭军功,更需……打点到位,投其所好。你若想有所作为,仅凭一身勇力韬略,远远不够。”

李成梁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去年在都司衙门受到的羞辱,指甲不自觉地掐入掌心。

方逢时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继续道:“汝乃璞玉,锋芒已露。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尤其在这辽东,严党耳目众多。汝欲有为,需知‘潜龙勿用’之理,暂敛锋芒,积蓄力量,步步为营,等待时机。不可逞一时之快,授人以柄。”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李成梁因白天得到赏识而有些发热的头脑瞬间冷静下来。他明白了方逢时的提点之意,也更深切地感受到了朝堂党争那无所不在的阴影。

“卑职……谨记大人教诲!”李成梁起身,深深一揖。这一揖,发自肺腑。

方逢时坦然受了他一礼,这才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那苦涩的茶汤,意味深长地道:“茶虽粗,意却真。望你莫负了这身本事,亦莫负了……这辽东百姓之期盼。”

他没有久留,喝完茶便起身告辞,如同来时一样悄然无声,融入外面的风雪夜色之中。

李成梁站在门口,望着茫茫黑夜,久久不动。方逢时的话在他脑中反复回响。潜龙勿用……步步为营……

梁寒雁走到他身边,将一件旧衣披在他身上,轻声道:“这位方大人,是个能看清事的人。”

李成梁缓缓点头,握住妻子的手,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而深邃。

“我明白了。”他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