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北的夏天,日头毒得像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在人身上,火辣辣地疼。
地上腾起一股股若有若无的蒸汽,远处的麦茬地像一片望不到边的金黄地毯,蒸得景物都有些扭曲。
临涣镇,陈家庄村东头的老槐树下,知了撕心裂肺地叫着。
陈亮蹲在树荫角落里,后背的旧汗衫湿了一大片,紧贴在瘦削的脊梁骨上。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杆唢呐,铜碗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他腮帮子鼓得老高,额头、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正对着哨片拼命吹气。
“呜——呃——”声音尖利、嘶哑,像钝锯子在拉扯干木头,断断续续,不成曲调。
树下几个光着膀子、摇着蒲扇纳凉的老头儿,被这动静吵得首皱眉头。
“亮子,歇歇吧!
听你这声儿,晌午吃的捞面条都得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一个豁牙的老头笑着嚷道。
旁边有人接话:“准是又给他那老瞎子师傅送饭去!
这动静,怕是连村口那只瘸腿狗都嫌吵哟!”
一阵哄笑。
陈亮黑黝黝的脸涨得通红,一首红到耳根子。
他埋下头,更加用力地吹,好像要把所有的羞愤和力气都灌进这根唢呐里。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来,滴在滚烫的泥地上,“滋儿”一声,瞬间就只剩下一个小湿点。
他不在乎这些嘲笑。
至少,他装作不在乎。
这杆唢呐,是去世的老爹留给他的唯一像样的东西,铜碗上磨得发亮的地方,都是老爹生前一遍遍摩挲出来的。
自从跟了村里的老唢呐匠“老瞎子”学艺,这玩意儿就成了他生命的全部。
他梦想着有一天,能像老瞎子说的那样,吹出的调子能让人笑,能让人哭,能镇得住红事的热闹,也压得住白事的悲凉。
可这唢呐,就像个倔脾气的驴,总跟他对着干。
这时,一个穿着碎花短袖、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姑娘,骑着辆半新的自行车,“叮铃铃”地过来了。
是邻村的刘小敏,陈亮偷偷好了快一年的对象。
姑娘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是晒的还是羞的。
“亮子!”
刘小敏跳下车,声音像含着蜜。
树下的哄笑声小了些,但那些目光更显得意味深长。
陈亮赶紧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把唢呐往身后藏了藏:“小敏,你咋来了?”
“俺娘让俺去扯点布。”
刘小敏走到他跟前,压低声音,眼里带着光,“亮子,后天王家庄有集,咱一起去看看吧?
听说……听说镇上的电影院要放新片子了。”
陈亮心里一热,但随即又被一股凉气取代。
他摸了摸裤兜,里面只有几个干巴巴的毛票,是前两天帮人吹丧事,主家给的,还不够称一斤肉。
“我……我后天可能得跟师傅去南村一趟,有个活。”
他嗫嚅着,不敢看刘小敏的眼睛。
刘小敏眼里的光黯了一下,但很快又亮起来:“没事,那……那下次再去。”
她顿了顿,从车篮里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飞快地塞到陈亮手里,“俺娘蒸的馍,你拿着,晌午吃。”
手心传来温热的触感,陈亮的心像是被那热气烫了一下,又酸又涨。
“小敏,我……”他想说点什么,想告诉她等他再多接几个活,挣了钱就带她去镇上看电影,给她买最时兴的纱巾。
可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吐不出来。
刘小敏看着他憋得通红的脸,笑了笑:“你吹你的,我走啦。”
说完,骑上车,辫子一甩,走了。
树下的目光又聚焦到陈亮身上,带着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陈亮觉得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他重新蹲下,拿起唢呐,把所有的委屈、不甘和那一点点来自刘小敏的甜,都化成了力气,狠狠地吹。
“呜——噗——”这一次,声音更破了,还带着一声奇怪的杂音。
他觉得嘴唇一阵刺痛,一股咸腥味在嘴里漫开。
是哨片把嘴唇内侧磨破了。
他看着手里这杆沉甸甸的唢呐,铜碗上映出自己扭曲变形、汗津津的脸。
这玩意儿,真的能吹出个前程来吗?
他心里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不疑的东西,产生了一丝细微的动摇。
远处,一辆拖着滚滚烟尘的拖拉机“突突”地开过来,车斗里站着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
那是村里最早一批出去打工后回来的人,穿着镇上买的廉价衬衫,嘴里叼着烟卷,神气活现。
陈亮认得其中一个,是西头的赵大军,听说在南方建筑工地干活,一个月能挣好几百。
赵大军也看到了槐树下的陈亮,隔着老远喊了一嗓子:“亮子!
还鼓捣那破喇叭呢?
吹那玩意儿能吹出媳妇本不?
不如跟哥出去干活,挣现钱!”
拖拉机上爆发出更大的笑声,混着拖拉机的轰鸣,越来越远。
陈亮死死地攥着唢呐,指节发白。
破喇叭?
媳妇本?
他想到了刘小敏她娘上次看到他时,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和那句“吹鼓手,好歹也算个响动,就是这年月,光响动不顶饭吃啊”。
日头渐渐西斜,树影拉长。
纳凉的老头们陆续端着凳子回家了。
老槐树下,只剩下陈亮一个人,还执拗地蹲在那里,对着那杆唢呐,一遍遍地,吹着那不成调的呜咽声。
那声音混着知了的嘶鸣和田野里蒸腾的热浪,在陈家庄的上空飘荡,倔强,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没有人知道,包括陈亮自己,这根冰冷的铜木家伙,即将在他身上吹奏出的,是怎样一段跌宕起伏、悲喜交加的命运交响。
而一切的转折,就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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